《一段锦》第135章


那微翠的气泽,仿佛笼着烟的翡翠,看着美丽,实际上却比毒蛇还要可怕。
同样的流放,我想,我们是被扔在了最可怕的地方。
揭阳县位于南海郡的最东边,仿佛一颗怨毒的珠子,镶嵌在黑绿的底色里。因而,我们总是南海郡最先看到日出的人。
揭阳的日出对我来说却总是模糊的。
我时常是立在山间的密林里,感受到那一缕缕拖沓而至的光晕,却从没有中原的日出那般疏朗和亮丽。因为我的头上永远是浓密的树荫,那一层又一层,不断向上叠加,不断延展开去的浓翠,让所有工人赶到憋闷。
绿色第一次那么令人厌烦。
我们大口喘着气,仿佛每一口都弥足珍贵。
我记得,有个当地的赤脚壮医跟我说过,瘴分很多种。按时节来看,分为春天的青草瘴,夏天的梅雨瘴,秋天的新禾瘴,和冬天的黄茅瘴。按性质来看,分成热瘴,寒瘴,哑瘴。又因为瘴气是由于植物的叶片枝桠掉落以及动物死后尸体无人清理,加之天气湿热蒸腾而致。所以又分为菊花瘴,桂花瘴,或者孔雀瘴,和毒蛇瘴等等,但其中最毒的,就是瘴母。
通常,植物类瘴气袭来时,会有明显的香气,那直往肺里钻的香味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们在密林里行走时,是十分小心的,有时甚至用布封住口鼻。动物的瘴气极好辨认,只要是看见大堆的腐烂尸体,或者血腥腐臭的气味一来,便要很快躲闪,这是动物尸体造成的瘴气。
在岭南生活的日子,我逐渐学会如何辨认这些瘴气,进而学会了躲避瘴气的方法,以及治疗瘴气的手段。
当地的壮医十分聪明。他们掌握了最好的除瘴密术,后来,在我的手里发扬光大。
我喜欢和壮人们聊天。
他们的性情非常坦率直爽,嘴巴里总是喷出形形色色又苦又辣的烟味,因此,他们的牙齿总是有着浅淡的黄斑。
我知道,年长日久,我也会如同他们一样,那原先佩玉舞剑的潇洒武库令,将会永远的消失在我身上。
我穿起了壮族男子的衣服,其实,不过是在头上围着一段十分长而厚的头巾,可别小看了这东西,在浓密的瘴气袭来时,它可以成为最好的武器,起码要掩住口鼻,以最大限度的减少摄入体内的气体。这可是在事后是否能得救的关键一步。
我的武功基本上荒废在了日复一日的砍伐里。
我只需猫着腰,不断的举起斧子,然后下劈。力道大的惊人。
想起从前在长安,我掌管着整个汉朝的武器。
在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的,一座不小的建筑便是武库。从外表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其他宫阁比起来,它显得有些简陋和矮小。然而,征和二年,这里曾是汉武帝重兵把守的地方,元凤元年,汉昭帝刘弗陵更是在这里调用了最精良的武器,由刘晙带领最终捣毁公主府。
这里是刀剑沉睡的地方,也是历来战争欲来时蠢蠢欲动的处所。
我,曾经是这里的头儿,武库令,子砚。
翠烟笼 杜子砚(二)
然而今天,我只能挥动一把卷了刃的斧子,砍向不会移动的树木。历史总是很会捉弄人,我的人生是最讽刺的闹剧。
母亲曾对我给予了很大的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就是妓女的经历,这后来几乎成为她永生无法解脱的枷锁,为了向所有人反抗,她迫不及待的希望自己的儿女门攀上高枝。
其实我并不喜欢做官,但为了让她快乐,我不得不走进未央宫。
在那里,谋得了少府手下武库的职位。
是宫里名不见经传的要职,尽管官位不大,却极为显眼。
然而,展屏,她最引以为豪的展屏,却最终让所有人陨落。
至今我仍不能原谅她。
母亲虽然病重,却意志坚强的活着,我想,也许是岭南特殊的气候,似乎随时有可能要了她的命的怪物,这反倒激起了她年轻时代的斗志,她调动了全身的勇气与环境搏斗。
这让我看到了属于妓女的那种残酷的求生之眸,她的眸子,不管装过怎样的悲哀绝望,到了生死关头总会绝对的选择活着,这使得我开始真正的佩服她。
跟我很要好的,是一个壮族的巫医。
我们都亲切的叫他父冒。这是壮族有了男丁的成年男子的统称。通常我们不太会关注他们的真实姓名。
父冒是个非常和蔼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儿子非常可爱。
我在没有伐木任务的时候便会跟着他学习医术,主要还是希望抵抗时常威胁着伐木者的各种瘴气。
却在这样的学习里,我额外掌握了不少的知识,比如怎样治疗疟疾,甚至是去除蛇毒。当然还学习到了一些岭南的巫术。
渐渐的,对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也不得不信了。
不过,不是每个被流放到这里的人都能如我一般幸运。与父冒的结识是有段故事的。
当时,我和几个男人帮助将一棵伐倒的大树运下山来。沿途经过一条小溪,在溪边,我们发现了一个中了蛇毒的孩子。
当时情况十分危急。
然而,几个男人都不赞成救助那孩子。
因为从装扮上可以看出他属于壮人贵族。当地的壮族人十分团结,对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尤其是流放来的中原人非常排斥。如果你在他们的土地上进行买卖生意,那就更会遭到白眼,有时候甚至是故意的挑衅进而发生群体殴斗。他们鄙视商人。不少中原人都吃过他们的亏,因此不愿意主动接近他们。
可是,眼看孩子奄奄一息,我顾不上许多。
先是给他清洗了伤口,然后用嘴将毒血吸了出来。
在他喃喃不清的低语中,我得知他的父亲是为壮族巫医。
我抱着他找到父亲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因此,我的同伴们被我连累,耽误了那天运送木材的行程。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等待官府的鞭笞时,当地的寨老来到了县城里。
他找到了官府,并说明了情况,当时,我看见那孩子的父亲,那个后来教会我不少医术的父冒,神情镇定的跟在寨老的身后。
其实哪里的人都一样,只要不狡诈,便会交到真正的朋友。
见证了这么多虚假和争斗,来自于都城长安的我,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个简单的道理。
最后,我们全体获释。
那次迟到,被层层上报,最终销声匿迹。
其实我很清楚,只要当地的官府不予以追究,京城又怎会为了几个流放的罪犯而震动。
我又回归到每日伐木,吸烟,幻想长烟的日子里。
再后来,父冒来找我。问我需要怎样的报答。
我笑着说,请教教我如何对抗瘴气吧,我厌烦死了这种恶毒的东西。
就这样,我成了我们队伍里的大夫。
我建议他们试着穿壮衣,尤其是那多功能的头巾。
然后教他们平时多喝薏仁水,嚼槟榔。并且在入山前,准备一包雄黄和苍术,以备不时之需。
而我自己则将银针带在身上,在有人被瘴气放倒后,以最快的速度扎他的上下嘴唇。但后来我发现这也不是最根本的办法。
其实瘴气入体深时,嘴唇已经不是最重要的穴位,直捣病根的部位实际上是阴茎,于是在我的细心和长期习武对人体经脉了如指掌的常识下,将壮医对瘴气的治疗再次向前推进了一步。
也正由于这样,我的地位,竟然上升了。
成了揭阳县家喻户晓的除瘴高手。
渐渐的,我发觉自己并不应该自卑,这里的百姓给了我最忠诚的信任,我能做的,远比在长安掌管一个皇家武库有意义。
我的母亲被人们尊称为善婆。
她终于有生以来第一次绽放那样亲切的笑容。
善婆。善婆。
我时常望着他,故意的叫着。
她很爱听。
是啊,她年轻的时候,听惯了的是常喜,那是别人给她的称呼,因为她不爱笑,不好招揽客人。而今天,在瘴气遍布的岭南山野里,她竟然脱胎而成最善良的婆婆。她是惊喜和诧异的。
善婆的称呼让她打开了心扉,她对我说,其实,这个名字她最喜欢,远比什么常喜来的好听多了。
虽然变的丑陋,虽然她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起舞,可是,她蹒跚的步伐和佝偻下去的腰身让每一个人深深的爱戴她,她逐渐变的平实无华的身体,却在这个时候显得无比的清透美丽。
一天,她郑重的对我说。
“孩子,母亲一直错,错在以为你是无能的,错在认为只有展屏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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