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63章


我出走是接收後第三日,留信給袁雍。信裡說、「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
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
今後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
寫好交給訓德,等我人走了纔寄出。
是日半早晨,訓德為我燒搾麵乾,我小時出門母親每燒給我喫,是像粉絲的
米麵,澆頭只用雞蛋與筍乾,卻不知漢陽亦有。我必要訓德也喫,她那裡喫得下
。我道、「你看我不惜別傷離,因為我有這樣的自信,我們必定可以重圓。時光
也是糊塗物,古人說三載為千秋,我與你相聚只九個月,但好像自從天地開闢時
起已有我們兩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經相識了。而別後的歲月,則反會覺得昨日
今晨還兩人在一起,相隔只如我在樓下房裡,你在廊下與人說話兒,焉有個嗟闊
傷遠的。」訓德聽我這樣說,想要答應,卻怕一出聲就要淚落。
等我在房裡喫過麵,起身要走,訓德撐不住痛哭道、「你平日只顧我,自己
無享受,你此去喫苦,無人服侍!」我安慰她,因笑道、「天相吉人,出門要講
順經,我要你對我一笑。」她只得忍淚,抬眼看著我的臉,嫣然一笑,比平日更
艷得驚心動魄。她隨又痛哭道、「我不能送你了。」這樣淚人兒似的送出去給人
家看見了不好。我忙說妳不要送。她只送到房門口。我走到廊下還回頭她一下,
如她轉身必哭倒在我床上,但是我竟出醫院而去了。
渡漢水時,我把隨身帶的一枝手槍沉於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漢陽城,對
岸漢口的街市,與渡船上挑籮挾擔的販夫販婦,使人緬想詩經裡文王教化南國當
年,且喜今天皆這樣的現前,無有滄桑、亦無生離死別。我只覺此身甚親,訓德
甚親,故又離別亦是真的,如嵊縣戲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唱的、
前面來到清水灣 只見雙雁戲沙灘
雄雁一翅飛千里 雌雁難過萬重山
(《今生今世》上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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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道路 §【震來虩虩】
^生。网
天涯道路
【震來虩虩】
聯合國軍中國戰場總參珠L何應欽發出命令,武漢的飛機火車及長江船舶全
部集中聽候眨茫坏蒙脛印V挥幸浑b日本傷兵船開往南京,我即搭這隻船,由
日本總領事館軍司令部及憲兵隊各派一人護送,與我皆改扮傷兵。行前我見了富
岡祕書,託他帶信與訓德,富岡交了永吉,永吉卻未交到。
我們到碼頭去時天尚未亮,漢口的大鐘叮叮噹噹,夜氣森嚴,街上暗處有日
本哨兵上來盤問,見是軍司令部的汽車,敬禮而退。及至江邊,見傷兵都在排隊
點名,為時甚久,上船已枺桨l白,江水都是雲彩。我小時到杭州去讀書,過蒿
壩換船要走一段路,日頭初出,月亮尚在天邊未洠В媸侨赵聛K明,而現在我亦
仍像初出茅蘆,去到外面天下世界。
船艙裡我們與許多傷兵的舖位排在一起。看人家敗戰,我惟心裡敬重,且我
亦憂患方始,人變得柔和了。他們都很靜。我因是冒充傷兵,避免開口。他們的
大鍋米飯極甘香,連湯與餚都有一種像齋供的淨,佛法眾三寶,大眾之食原是天
人饌,承他們亦分配與我。在船上三日,過九江蕪湖等碼頭,日本居留民團擲下
船來一麻袋一麻袋都是餅乾,卻連一陣說慰問與道謝的小小熱簦б鄾'有。一則船
亦不停,岸上的代表不到艙裡來,艙裡的傷病兵更不探身望一望岸上,惟立在船
頂的接取贈物罷了。隨後拿進艙裡分給大家喫,我亦有分,他們喫時,惟有切切
之意,縱使想要激勵,亦已甚麼言辭都不相宜。他們連鄰席的人早晚在一起,亦
少有交談。
前幾年我去日本,船在上海楊樹浦要啟碇時,乘客都出來立在船邊,岸上日
本人一隊隊唱歌摚煜嗨停喜ヒ魴C開起「君之代」,樂聲與黃浦江水一同在
舷外流去,天上白雲移過高桅,那巨大的船身已離岸緩緩開走了,他們的海洋國
家真亦使人神旺。但現在這隻傷兵船在長江悄然行駛,另是一種莊嚴。我鄰席臥
著個赤痢病人,便穢都由看護婦過來服侍,而我竟亦不畏惡。臨死時看護婦頻頻
叫他「遠藤樣」,這樣年紀青青的。於是拿來一面日本國旗蓋在他身上,敗戰的
苦難的祖國,國旗亦尚護他的兒女。同艙的人們連不驚動,亦不歎息,一種親情
,到得浮華都盡,對世上萬事像參禪的似有所悟。
我去盥洗時到舷邊立一回,船在中流行,兩岸遠樹如薺,依稀有炊煙人家。
抗戰勝利的感覺不是熱簦В瑓s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不可以有甚麼聯想,那
裡的炊煙人家將如何作我耄碇帲嗑篃o從安排。人世於我的親情如此分明,
卻毫無狎玩姑息,我不禁微有悽惶,但不是弱者的哀意。我不過是一敗。天地之
間有成有敗,長江之水送行舟,從來送勝者亦送敗者,勝者的歡譁果然如流水洋
洋,而敗者的謙遜亦使江山皆靜。
九月五日到南京,陳公博已出亡日本,周佛海為京滬衛戌總指摚В芊鸷T?br />
通重慶,此時遂行逼宮,陳公博行前曾召開緊急會議,陸軍部長蕭叔宣與江蘇省
主席陳群主張舉兵反抗,散會後蕭叔宣出門口即被周佛海的人擊殺。陳群是歸宅
後自殺。現在南京已由重慶的副參珠L冷欣帶了兵來接管,惟尚賴日軍在維持秩
序。
我進日本陸軍病院,住的將官房間,翌晨冷欣派人帶了翻譯來慰問傷病兵,
來我房門口宣述蔣主席的德意,那人說一遍,翻譯覆一遍,致敬而退,而我是傷
病者,可以臥床不理。晚應日本憲兵隊祕密招餐,詢知谷大使及岡村寧次大將皆
已往上海。座中間我如何看麥克阿瑟與日本,我說、「情形要比你們現在所想像
的嚴重百倍,但是日本有二千六百年的歷史,且二十世紀無亡國。」
第三天我改扮日本軍少佐,由憲兵隊佐官三人陪同坐火車離開南京到上海。
谷大使為我安排匿居虹口一日本人家。清水與池田來看我,叫我安心,等到與谷
大使同機飛往日本,我道、「谷大使還能平然歸朝述職麼?」日本人是洠в袑ν?br />
國敗戰的經驗,大禍當頭都糊塗了。又有兩隻日本兵艦逃走,祕密來邀我同乘,
我亦謝絕,後來一隻被美國兵艦截回。前此還在漢口時,三品隆以大佐轉任師參
珠L,於敗戰之前帶了他那一師團兵開往滿洲,漢口的日本友人要我趕去還來得
及,可以雜在隊伍裡同行,我亦好得洠в腥ァS钟幸遗c他們坐一隻漁船,飄到
日本的那一島都可以,但是我要逃還是逃在中國的民間。
上海早晚飛機不斷,重慶的兵將與美國軍人絡溃淼剑也豢陷p易就逃。
魚兒驚走,也要撥剌一聲,激起浪花,麨榘佾F之王,正月裡綽樱枇T而去
,也要搖頭敚玻瑫r或一掉身。我經由池田向谷大使提出書面建議,要在華日軍
拒絕投降,而與南京政府的軍隊合編,建立於中國民間,變成中國的革命軍,加
以政治的哂茫墒怪貞c知禮,延安亦不得乘虛,美國見日本尚有在國外的軍隊
未降伏,亦不敢欺壓日本太甚。又這是中國的事情,美國不能那樣隨便派兵來登
陸或投原子彈的。
可是時經一週,谷大使與軍方面討議不決。時乎時乎,我該急退,遂提出另
一建議,趁日軍今尚物資金銀在手,保留我們日後再起的政治資金。此亦討議不
得結果,因為這樣大的數目無法存放或耄Р亍N也荒茉俚却直磺埽媸谴藭r
不走,更待何時了。走之前我寫了一篇文章,交與池田那篇文章是「寄語日本人
」,意思說、「我今出亡,此後歲月,與你們一樣生於憂患。太平洋戰爭與汪先
生的和平邉樱嗫煞词。嘧杂衅潢枤獾囊幻妗v史不在於悔罪,而在於荊
棘中撿善拾福,莫以今日故,遂忘夙所親也。自茲中國將內亂,此身未死,尚得
重論。國際亦美俄將衝突,枺蟻唽⒊霈F許多新獨立國,五年後日本可敚摂?br />
的束俊迥赆釃鴦菘梢曰謴汀2槐貓蟪鹧┖蕖;謴鸵喾菓倥f,固知天命惟新
,又海水自然無宿穢,人則能淨耳。人事有可量有不可量,仍期各愛體素,他日
相見,何殊平生。」池田拿去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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