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8年作品》第29章


“唷,唷!”马车夫勒住马,吆喝道。
“赶车吧,丹尼斯!再见,奥尔迦·米海洛芙娜!”
“替我吻你们的孩子!”
马车走了,立时消失在黑暗里。在门口的灯射到大道上的一圈红光里,出现一辆新的双套马或者三套马的马车,马已经等得不耐烦,马车夫把两条胳膊向前平伸出去。宾主就又开始接吻,接着是责备,再就是要求以后再来或者戴一块披巾去。彼得·德米特利奇从前厅跑出来,扶着太太们坐上马车。
“你现在得赶着车往叶甫烈莫甫希纳那边走,”他指点马车夫说。“穿过曼基诺固然近一点,可是那儿路不好走。说不定会翻车。……再见,我的美人儿。替我向您的画家 millepli …ments①!”
“再见,亲爱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您回屋里去吧,要不然会受凉的!外面潮湿!”
“唷!你这调皮的马!”
“您这几匹是什么马呀?”彼得·德米特利奇问道。
“这是大斋节 ②期间在哈依达罗夫买来的,”马车夫回答说。
“挺好的马儿……”
彼得·德米特利奇拍拍拉边套的马的背部。
“好,赶车吧!一路顺风!”
终于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大道上那圈红光摇晃着,往四下里浮动,缩小,灭了,这是因为瓦西里把门廊上那盏灯取走了。从前每逢把客人送走以后,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总要在大厅中面对面地跳跳蹦蹦,拍着手,唱道:“他们走了!他们走了!他们走了!”可是现在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没有心思干这些事。她走进寝室,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下。
她以为马上就会睡着,而且会睡得酣畅。她的腿和肩膀却酸痛得反常,她讲多了话,脑袋发沉,周身仍旧感到不舒适。她拉过被子来蒙上头,躺了三分钟光景,然后从被子里伸出头来,瞧着神像前面的小灯,体验着宁静的氛围,微微地笑了。
“这样才好,这样才好,……”她小声说着,蜷起腿来,她觉得两条腿好象走多了路,变得长了似的。“睡吧,睡吧。
……“
她的腿放不舒服,周身也不好受,她就翻个身。寝室里,有只大苍蝇嗡嗡地飞,焦急不安地撞着天花板。还可以听见大厅里格利果利和瓦西里在小心地走动,收拾桌子。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她一直要到这些声音静下来以后才会睡着,才会觉得舒服。她就又焦躁地翻个身。
她丈夫的说话声从客厅里传过来。大概有什么人留下来过夜了,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对一个什么人讲话,声音很响:“我不想说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是个虚伪的人。不过他不由自主地成了那么一个人,因为你们大家,诸位先生,极力要在他身上看到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的东西。他对宗教的狂热被人看做独特的智慧,他的狎昵态度被人看做好心肠,他完全缺乏见解被人看做保守主义。就算他是一八八四年牌子的保守主义者吧。可是,究其实,保守主义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彼得·德米特利奇生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的气,生他客人们的气,生自己的气,这当儿正在发牢骚。他骂伯爵,骂客人,恼恨自己,准备任性地发表意见,提出主张。他把客人送走后,在客厅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穿过饭厅,沿着过道,走进他的书房,然后又穿过客厅,走进寝室去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仰面朝天躺着,被子只盖到腰上(她已经觉得热了),带着气愤的脸色盯着撞天花板的苍蝇。
“莫非有人留下来过夜吗?”她问。
“是叶果罗夫。”
彼得·德米特利奇脱掉衣服,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他默默地点上烟,也开始瞅那只苍蝇。他的眼光严厉而不安。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对着他英俊的侧影默默地看了大约五分钟。
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如果她的丈夫突然扭过脸来对着她,说:“奥丽雅,我心里难受,”她就会哭起来,或者笑起来,于是她的心头就会轻松了。她认为她腿痛,周身不舒服,是因为她心里太紧张的缘故。
“彼得,你在想什么?”她问。
“哦,没想什么,……”她丈夫回答说。
“近来你有些心事瞒着我。这不好。”
“为什么这就不好呢?”彼得·德米特利奇沉吟一下,冷淡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个人的生活,所以也就不能不有自己的心事。”
“个人的生活,自己的心事,……这都是空话!你要明白,你伤了我的心!”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说,翻身起来,坐在床上。“既然你心头沉重,为什么你瞒着我呢?为什么你觉得对不相干的女人说出心里话倒比对自己的妻子说合适一些呢?
这不,你今天在养蜂场那边对柳包琪卡吐露你的心事,我全听见了。“
“哦,那我给你道喜。你听见了,我很高兴。”
这意思是说:你容我安静一下,别妨碍我思索!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生气了。这一天,她心头郁积的烦恼、憎恨、愤怒,仿佛突然翻腾起来了。她不肯推延到明天,一心想立刻把话都对她丈夫说穿,侮辱他,报复他。……她用力按捺自己,免得嚷起来,说道:“你得明白,这种事可恶,可恶,可恶!今天我恨了你一 整天,这都是你惹出来的!”
彼得·德米特利奇也起身坐好。
“可恶,可恶,可恶!”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接着说,开始周身发抖。“用不着给我道喜!你最好给你自己道喜吧!可耻,丢脸!你虚伪到了不好意思跟你妻子同待在一个房间里的地步!你这虚伪的人!我看透了你,明白你走的每一步路!”
“奥丽雅,每逢你心绪不好,请你事先告诉我一声。那我就可以到书房里去睡觉了。”
说完这话,彼得·德米特利奇拿起枕头,走出寝室去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没有料到这一着。她眼望着她丈夫走出去的那道门,张着嘴,周身发抖,沉默了几分钟,极力要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究竟是虚伪的人在争论中自知理屈而使用的办法呢,还是处心积虑要挫伤她的自尊心?该怎样理解呢?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她的堂兄,他是个军官,是个快活人,常常笑着对她说,每逢晚上他的“妻子开始唠唠叨叨数落”他的时候,他总是拿起枕头,嘴里吹着口哨,走到自己书房里去,撇下他妻子处在一种愚蠢可笑的局面里。这个军官娶的是阔人家的女儿,是个任性而愚蠢的女人,他并不尊敬她,只是敷衍她罢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跳下床来。依她看来,现在她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赶快穿好衣服,走出这所房子,从此再也不回来。这所房子本是她自己的,这就会使彼得·德米特利奇越发感到难堪。她并没考虑该不该这样做,却很快地跑到书房去把自己的决定(“娘儿们的逻辑!”这个想法掠过她的心头)通知她的丈夫,并且在临别之际再说些侮辱他的刻薄话。……彼得·德米特利奇躺在长沙发上,装出看报的样子。他旁边的椅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他的脸给报纸挡住,她看不见。
“请您费神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您!”
“‘您’,……”彼得·德米特利奇学着她的话说,没有露出他的脸。“这就惹人厌烦了,奥尔迦!说实在话,我累了,现在顾不上这些。……让我们明天再相骂吧。”
“不,我十分了解你!”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接着说。“你恨我!对了,对了!你恨我是因为我比你阔绰!就因为这一 点,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永远要对我做假!(”娘们儿的逻辑!“这想法又掠过她的心头。)现在,我知道,你在笑我。……我甚至相信,你跟我结婚也无非是贪图这财产权和那些可恶的马罢了。……哎,我真是不幸!”
彼得·德米特利奇的报纸掉在地下,他坐起来了。这种意外的侮辱使他呆住了。他象小孩那样狼狈地微笑着,茫然失措地瞧着他的妻子,向她伸出手去,仿佛要保护自己免得挨打似的,用恳求的声调说:“奥丽雅!”
他料想她还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就紧贴在长沙发的靠背上,他整个魁梧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象他的笑容那么孩子气和狼狈了。
“奥丽雅,你怎么能说这话?”他小声说。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清醒过来了。她突然体会到她对这个人一向疯狂般热爱着,想起他就是她的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她缺了他就连一天也活不下去,他也疯狂般爱着她。她就放声大哭,连嗓音都变了。她抱住自己的头,跑回寝室里去了。
她扑在床上,短促的歇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