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扑在床上,短促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响彻这个寝室,使得她透不出气,胳膊和腿不住地抽搐。她想起隔着三四个房间有个客人在过夜,就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好盖没她的哭声,然而枕头却掉在地板上了。她弯下腰去拾它,不料差点摔下去。她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脸,然而她的手不听使唤,无论抓到什么都痉挛地撕扯一通。
她觉得什么都完了,觉得她为侮辱她丈夫而说出的那些假话已经把她的生活打碎。她的丈夫不会原谅她了。她对他的侮辱是任什么温存,任什么誓言也无法抵消的。……她怎么能叫她丈夫相信她自己并不相信自己说过的话呢?
“完了,完了!”她喊着,没有注意到她的枕头又掉在地板上了。“看在上帝面上!看在上帝面上吧!”
那个客人和那些仆人多半已经被她的叫声惊醒,那么明天全县的人都会知道她发过一场歇斯底里,要为这件事纷纷责难彼得·德米特利奇不对了。她就用力抑制自己,然而哭声却变得越来越响。
“看在上帝面上吧!”她喊着,嗓音都变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喊这句话。“看在上帝面上吧!”
她觉得她身子底下的床正往下陷,她的腿给被子缠住了。
彼得·德米特利奇走进寝室来,身上穿着长袍,手上举着蜡烛。
“奥丽雅,别哭了!”他说。
她翻身起来,跪在床上,被烛光照得眯细眼睛,一面哭一面说:“你要明白,……你要明白,……”她想说她受尽了那些客人、他的虚伪、她自己的虚伪的折磨,还想说她心里在翻腾,可是她能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几个字:“你要明白,……你要明白!”
“喏,你喝点水!”他递给她一杯水,说道。
她顺从地接过杯子,开始喝水,可是水泼翻了,洒在她手上,胸上,膝盖上。……“大概我现在非常不象样子!”她暗想。彼得·德米特利奇默默地扶着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然后拿着蜡烛走出去。
“看在上帝面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叫道。“彼得,你要明白,你要明白!”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在她的下半身顶她的肚子和背部,用力那么猛,连她的哭声都中断了,她痛得直咬枕头。不过,这种疼痛立刻又放松她,她就又哭起来。
一个女仆走进来,给她理一理身上的被子,不安地问道:“太太,好太太,您怎么了?”
“出去!”彼得·德米特利奇走到床前来,严厉地说。
“你要明白,你要明白,……”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开口说。
“奥丽雅,我求求你,安静一下!”他说。“我本来并没有打算惹你生气。要是我知道我离开寝室会对你产生这样的影响,我就不会走出寝室了。刚才我心里气闷。我是照一个诚实人那样对你说这句话。……”“你要明白。……你虚伪,我虚伪。……”“我明白。……得了,得了,别提了!我明白,……”彼得·德米特利奇温柔地说,在她的床上坐下。“你是一时气愤才说出那种话来的,我明白。……我对着上帝赌咒,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任什么东西。当初我跟你结婚,从来也没想到过你有钱。我无限地爱你,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我向你担保。我从没缺过钱,也不知道钱的价值,所以不会感到你的财产和我的财产有什么区别。我素来认为我们两个人同样富裕。至于我在一些小事情上做假,那……当然,是实情。到现在为止我的生活一直过得这么不严肃,所以不知怎么,要没有这种琐细的做假可不行。现在我自己也不好受。看在上帝面上,我们不谈这些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感到剧烈的疼痛,就拉住她丈夫的衣袖。
“我痛,痛,痛,……”她很快地说。“哎呀,好痛!”
“叫鬼抓了那些客人去才好!”彼得·德米特利奇嘟哝着,站起来。“你今天不该到那个岛上去!”他叫道。“我这个傻瓜怎么会没拦阻你呢?主啊,我的上帝!”
他懊恼地搔着头皮,摆一摆手,走出寝室去了。
后来他有好几次走进寝室来,在床边挨着她坐下,说很多话,时而讲得十分温柔,时而讲得生气,不过她已经听不大清了。她的哭声和可怕的疼痛轮流交替,她的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和长久。起初,她在疼痛的时候屏住呼吸,咬枕头,可是后来却用一种撒野的、撕裂人心的声音叫起来。有一次,她看见她丈夫坐在她身旁,想起她辱骂过他,就没有考虑这是在做梦还是彼得·德米特利奇真在这儿,伸出两只手去抓住他的手,不住地吻它。
“你做假,我做假,……”她开始分辩说。“你要明白,你要明白。……我累坏了,失去了耐性。……”“奥丽雅,我们房间里有外人!”彼得·德米特利奇说。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瓦尔瓦拉跪在五屉柜那儿,拉出下面一层抽屉。上面几层抽屉已经拉出来。
瓦尔瓦拉开完五屉柜以后,站起来,由于用力而涨红了脸,带着冷静庄严的脸色开一个小匣子。
“玛丽雅,我打不开!”她小声说。“你来开吧。”
女仆玛丽雅正用剪刀挖着烛台,好把一支新蜡烛放上去。
她走到瓦尔瓦拉那儿,帮她开小匣子。
“一样东西都不许关紧,……”瓦尔瓦拉小声说。“那个小盒,我的好人,也得打开。老爷,”她对彼得·德米特利奇说,“您得打发人到米哈依尔神父那儿去一趟,叫他把圣像壁中门打开!一定得打开!”
“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彼得·德米特利奇呼吸急促地说,“只是看在上帝分上,快点去请大夫或者接生婆来!瓦西里去了没有?再派一个人去。就派你丈夫去好了!”
“我要生孩子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想。“瓦尔瓦拉,”她呻吟着说,“不过,这孩子一定不会活着生下来!”
“没什么,没什么,太太,……”瓦尔瓦拉小声说。“上帝保佑,他会豁着的(她把‘活’念成‘豁’)!他会豁着的!”
等到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再一次阵痛后清醒过来,她就再也不能痛哭,再也不能翻身,只能不断呻吟了。即使在她不觉得疼痛的当口,她也不能不呻吟。蜡烛还点着,可是清晨的曙光已经射进窗帘来。这时候大概是早晨五点钟左右。寝室里小圆桌旁边坐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系着白围裙,脸上现出低声下气的模样。从她的体态看得出来,她已经坐了很久。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猜出这个人是接生婆。
“快要生下来了吗?”她问道,同时在自己的说话声里听到一种不熟悉的特别音调,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大概会难产死亡的,”她暗想。
彼得·德米特利奇小心地走进寝室来,穿着白天穿的衣服,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的妻子。他把窗帘撩起一点儿,看着窗外。
“好大的雨啊!”他说。
“几点钟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为的是再听一次她的说话声里那种不熟悉的音调。
“五点三刻,”接生婆回答说。
“要是我真死了,那会怎么样?”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看着她丈夫的头,看着被雨点敲打的窗玻璃。“他缺了我怎样生活下去呢?他跟谁一块儿喝茶,吃饭?到傍晚跟谁一 块儿谈话,睡觉呢?”
依她看来,他显得那么弱小,孤苦伶仃,她不由得怜惜他,想对他说些好听的、温存的、安慰的话。她回想今年春天他原本打算买几条猎狗,可是她认为打猎是残忍而危险的娱乐,就没让他买。
“彼得,你买几条猎狗吧!”她呻吟道。
他放下窗帘,走到床跟前,想开口说话,然而这时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一阵疼痛,就用撒野的、撕裂人心的声音喊叫起来。
由于疼痛,不断的叫喊和呻吟,她终于变得麻木了。她听着,看着,有时候也说话,可是对什么都不大了解,只感到她在痛,或者马上就要痛了。她觉得命名日似乎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不是昨天,却仿佛是一年以前的事。她这种疼痛的新生活,仿佛比她的童年时代、她在中学和高等学校读书的时期、她的婚姻生活都要长久,而且还要长时期地延续下去,不会有尽头了。她看见仆人给接生婆端茶来,中午招呼她去吃早饭,后来又招呼她去吃午饭。她看见彼得·德米特利奇常常走进来,在窗前站上很久,又走出去,另外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女仆、瓦尔瓦拉也常常进出。……瓦尔瓦拉老是说:“会豁着的,会豁着的,”一看见有人关五屉柜的抽屉就生气。奥尔迦·米海洛芙娜?
小说推荐
- 契诃夫1896年作品
- 《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一契诃夫1896年作品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一主任对我说“我留用您,纯粹是出于对您可敬的父亲的尊重,要不然,您早就从我这儿滚开了”我回答他说“大人,您认为我会滚开,未免过奖了”这以后我就听见他说“把这位先生带走,他惹得我冒火”过了两天光景,我就给辞退了。自从我被人看
- 最新章:第22章
- 契诃夫1903年作品
- ,一封信:契诃夫1903年作品一封信“昨天我只顾看书,就连我喜爱的特拉甫尼科夫到我这儿来,也没有使我高兴。他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正在头痛,心绪恶劣。自从动过大手术以后,他老是头痛,这是中了石炭酸气体的毒。他问起我的腿,我呢,把我在第九十二页上划了线的那二十行给他读一遍作为回答,于是我们之间就开始了文学争
- 最新章:第6章
- 契诃夫1902年作品
- 《主教》一 大_契诃夫1902年主教一在圣枝主日①的前夜,古彼得罗甫斯基修道院里正在举行晚祷。等到教堂里分发柳枝,已经将近十点钟,烛火暗下去,烛心结了花,一切东西都象在迷雾当中。在教堂的昏暗里,人群浮动,好比海洋。彼得主教身体不适已经有三天了,在他眼里,所有这些人的脸,年老的也好,年轻的也好,男的也
- 最新章:第6章
- 契诃夫1893年作品
- ,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契诃夫1893年作品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放开我,我要自己赶车!我要坐到车夫旁边去”索菲雅·利沃芙娜大声说“车夫,你等一等,我要跟你一块儿坐在赶车座位上”她在雪橇上站着,她的丈夫符拉季米尔·尼基狄奇和她小时候的朋友符拉季米尔·米海雷奇抓住她的胳膊,免得她跌倒。那辆三套马的雪橇跑得
- 最新章:第22章
- 契诃夫1890年作品
- ,契诃夫1890年作品贼^生.网!契诃夫1890年作品贼医士叶尔古诺夫是一个浅薄无聊的人,在县里以吹牛大王和酒徒闻名。有一天,在复活节周,他到烈彼诺镇去为医院买东西,傍晚从那儿回来。医师怕他误了时间,希望他早些回来,就把自己的一匹最好的马交给他使用。起初天气倒还不坏,四下里安安静静,可是将近八点钟,
- 最新章:第8章
- 契诃夫1900年作品
- 《在圣诞节节期》契诃夫1900年作品在圣诞节节期①一“写什么呢”叶果尔拿钢笔在墨水里蘸了蘸,问。瓦西丽萨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她的女儿了。她的女儿叶菲米雅结婚以后,就跟她的丈夫到彼得堡去,寄过两封信回 来,后来就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了。这个老太婆不管是黎明时候给母牛挤奶也好,生炉子也罢,夜里打盹儿也好,
- 最新章:第11章
- 契诃夫1895年作品
- ,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 太太.小.说网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太太“我请求过您不要收拾我的桌子”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说“您收拾过后,就什么东西都休想找得着。那张电报在哪儿呢?您把它扔到哪儿去了?麻烦您找一找。电报是从喀山打来的,写着昨天的日子”使女脸色苍白,长得很瘦,带着淡漠的脸容,在桌子底
- 最新章:第41章
- 契诃夫1899年作品
- ,宝贝儿 大_契诃夫1899年作品宝贝儿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勉尼科夫的女儿奥莲卡①坐在当院的门廊上想心事。天气挺热,苍蝇老是讨厌地缠住人不放。想到不久就要天黑,心里就痛快了。乌黑的雨云从东方朝这儿移动,潮湿的空气时不时地从那边吹来。库金站在院子中央,瞧着天空。他是剧团经理人,经营着“季沃里”游乐场,借
- 最新章:第15章
- 契诃夫1887年作品
- ,契诃夫1887年作品第一卷 新年的苦难最新酷刑速写^生.网契诃夫1887年作品第一卷新年的苦难最新酷刑速写您穿上燕尾服,往脖子上挂一枚斯丹尼斯拉夫勋章(如果您有这东西的话,往手绢上洒点香水,把小胡子捻成螺旋的样儿,这些动作您干得那么气愤,使劲那么猛,好象您不是打扮自己,而是打扮您的最凶恶的仇人似的
- 最新章:第10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