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王飞翔》第33章


“他告诉我是没有恶意的。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我能给你弄到一套新单元,让你花的钱比买个又小又旧的单元少一半。”
“是啊,可是那样一来,我就欠你的人情了。我可不愿意。”
“报社也欠你的情啊。让报社去解决吧。”
“你和报社还不是一回事!不,谢谢了。”
“雷伊娜,你想想吧!没人拿这个跟你做交易。”
她心里想:他年纪大了。不幸和孤独,或者说还有痛苦折磨着她的内心,而他又不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痛苦,这一切让他衰老下来。可是,我又无能为力,谁也没办法。长期以来,他就感到不幸,可是又无法改变。不幸是不会离开他的,只会变本加厉。
雷伊娜同意陪同他去看他的父亲:“那么,跟你父亲见面是几点钟?”
“我可以九点或者十点去。天一亮,他就醒了。我去接你,好吗?”
“不要。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那是一座花哨而肮脏的大楼,位于老粮食市场后面。
楼前的街道由于时而浓密时而稀疏的树木而相当阴暗;那些树木仍保存它古老城堡的样本,但是这些树木已经处于老迈和末日的边缘了。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房屋上安装着高高的铁栅栏;院子的围墙上长满了常春藤;女人们在冲洗街道;从酒吧里散发出啤酒发酵的气味,里面从前有人唱过探戈舞曲,直到后来倒闭为止。
骄阳高高在上,可是街道在树阴里,太阳好像瞧不起它。
雷伊娜从街口就看到了卡马格,他站在大楼门口等着她呢。他身穿白衬衫,打着紫色领带,也可能是闪亮的颜色,可是那个地方让领带减色不少。就是从远处看,卡马格也散发着力量和威严,尽管他右手食指总是摩擦着眉毛,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本人觉得自己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或许就在她现在这个地方呢,她穿得实在太轻便了:短裙加凉鞋——几乎是裸体的样子。
卡马格说道:“咱们上去吧!他住在八楼。”
他有大门的钥匙以及一串沉甸甸的其他钥匙。
雷伊娜问道:“他一个人住?”
“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已经九十多岁了。有个护士照顾他,给他洗澡,打扫卫生,喂食物。
斯卡迪时常过来看看,免得他缺少东西。““你为什么不常来看看?他是你父亲啊!”
“斯卡迪来看,或者是我来看,结果是一样的。他有时认得我,有时不知我是谁。”
那位护士是个巨人,几乎与门楣一样高;她不想掩饰身处这座没有话语交流的牢房里的不快活。电视面对老人开着,但是老人并不看电视。老人的双手忙于把砂石搬到一个木盒里去;他不时地摇晃一下木盒,里面发出一种或许可以让他回忆起暴风雨的声音,可是只像砂石的沙沙声。老人时时举起木盒,望望左边墙上挂着的镜子。他冲着镜子里的形象笑笑,大概是表示致意吧。随后,老人把砂石倒入另外一个木盒里。雷伊娜觉得卡马格算错了老人的年龄: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他的身体干瘪得厉害,那护士过来抚摩他脑袋时,仿佛手里捏了一块橡皮,擦来擦去。这是个温和、对人无害的老人;照顾他的工作也就是给他提供食物和保持身体清洁卫生。
甚至不用操心他的死活,因为这事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突然,老人的目光与雷伊娜的相遇了。他那坚硬、锐利的眼球一看到她的脸,就仔细地注视起来:白内障使得他的目光有些朦胧;眼皮浮肿而沉重;但老人不是使用眼珠,而是使用一种感觉;眼睛对于这种感觉来说仅仅起调节作用。借助记忆的光芒,他看到了雷伊娜优美的小小嘴唇、翘起的小小圆鼻头、富有挑战性的尖下巴。
他好像看出了她那粗粗的踝部以及在棉纱薄裙里如同水母一样波动的小小乳房。
即使他年事已高,仍然能感觉到雷伊娜浑身是如何散发着一种小猫一样的无拘无束,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老人把木盒放在一旁,面对着她,用一种仿佛不是发白那小小身躯而是身体里对失去的青春回忆的声音,说道:“母狗,你来干什么?是来嘲笑我的吗?”
“不,先生,您怎么说这种话啊!”她回答说,心里有些慌乱。“我是跟您儿子来看您的。”
“我儿子不可能带你来这里!好长时间以来,他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了。
你没看见吗?你一直在撒谎,一直在欺骗!”
老人的口气里既没有道理,也没有想法,只有一种不可抑制的仇恨,好像外面的酒吧散发出来的陈年啤酒气味。
卡马格在父亲面前蹲下来,握住老人的双手。
“爸爸,是我呀。是我把她带来的。”
老人用力抽出双手,从上到下打量着卡马格。那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蔑视。唉呀!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积压了这种情绪的!
“谁认识你啊?你肯定跟她一样,也是臭狗屎!”
“爸爸,爸爸!”卡马格不断地哀求道。
谁也不会说老人还剩下多少力气;但是就在那时,他好像要站起来,准备在拳击场上打倒那重量级拳手。老人心里掀起来一股丧失理智的疾风:一股席卷沉默、绝望、全部逝去岁月的冷漠的疾风。他已经不理睬卡马格的哀求了。
他剩下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雷伊娜身上。
他说:“你居然跑到我家里来羞辱我。你一直在盼着我变成残废的老人,是不是?你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就为的是把你的情人带到这里来吧! ‘雷伊娜说:”
先生,您搞错了。认错人了。““我?我怎么会搞错?我一辈子都在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老人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从他胸腔里传出一种混合的呼啸声。护士准备给他注射镇静剂,她打个手势,表示一切都结束了。最好让老人休息吧。
卡马格说道:“爸爸,我们走了。看见您健康,我很高兴。有人照顾您,我很高兴。”
老人仍然在咆哮:“母狗,母狗!今天你怎么不戴医院里的手套啦?啊?接触我,你不恶心吗?”
“先生,我没戴手套。您看看!我不是从医院里来的。”
雷伊娜极力要说服老人,与此同时卡马格拉住她胳臂向电梯走去。
这仿佛是不曾经历过的生活潮汐从多年来海水覆盖的海滩上撤退了;往事清晰而毫无遮拦地出现在卡马格眼前:由于父亲烧毁了那些照片使他失去了记忆、另外那个出走的女人、禁止说出名字的女人,这一切又回来了,如同我们不愿意忍受的痛苦总是要回来一样。卡马格意识到多年来的寻找是错误的:寻找一个肯定重复自己形象的母亲,寻找一个流浪的形体;他不知不觉就能肯定辨认出她的表情和声音——但是,现在父亲刚刚道出了一切:在我们寻找已经找到的东西时,我们失去了生活。
来到大街上以后,雷伊娜对他说:“你脸色苍白。”
他说:“我很好。”
“怎么会很好呢?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可能很好。‘’”他总是这样。有时能认出我来,有时认不出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刚才我觉得他是糊涂了,可是有时很明白。他把我跟另外一个女人弄混了,就是这么回事吧。他已经看不见了。
但是看见了某个真正的东西。““你不是真正的东西。你不是另外一个。”
“但是,对于你父亲来说,在刚才那个时候,我是另外一个。”
“在刚才那个时候?不,绝对不是。他分不清人和话筒。”
“他当然能分清。对于别人来说,我们不是我们自己以为的样子,而是别人想要看到的样子。”
“嘿,他会这样说谁呀!”卡马格说道。“我不知道像他这样还能伤害谁!”
“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雷伊娜穷追不舍地说道。
“你不愿意回忆。”
“不知道。可能我是不愿意回忆。”
在刚才那个时候,雷伊娜肯定感觉不到柔情,可是柔情不是可以下定的决心,而是无须别人呼唤却在内部涌动的心潮。几个月后,她可能会明白现在她正在犯错误;可是在那个时候,她一心想的是他,是他伤心的过去:那是她还不了解的过去;后来卡马格也没有吐露给她的过去。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同意那天晚上去圣依西德罗大街有天竺葵的家,而忘记了他只要一确信她还爱他,就会再次轻视她。
说雷伊娜爱他是不正确的;因为正如人们说的,那说不上是爱情;她那种感情是依恋,而从内心深处说,是害怕他愤怒。进入卡马格的空间意味着接受他的监视、纠缠以及他情绪变化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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