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我叫了一声。
有两个人在打架。这一个推那一个,那一个不肯让步,他们俩在呼哧呼哧地喘气。
“放开我!”那一个说,我听出这是伊凡·切普拉科夫的声音,用女人的尖细声音喊叫的就是他。“放开我,该死的,要不然我就咬你的手!”
我认出另外一个是莫伊塞。我把他们拆开,忍不住打了莫伊塞两个耳光。他倒下去,随后站起来,我就又打了他一下。
“他要弄死我,”他嘟嘟哝哝地说。“他偷偷去开他妈的柜子。……为了安全起见,我要把他关在厢房里。……”切普拉科夫喝醉了,没有认出我来,不住地喘着粗气,仿佛要吸足气再喊救命似的。
我丢下他们,回到房里去。妻子躺在床上,她已经穿好衣服。我把外面出的事告诉她,就连我打了莫伊塞也没有瞒她。
“住在乡下真是可怕,”她说。“夜晚多么长啊,我的天。”
“救—命—啊!”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喊叫声。
“我去把他们拉开,”我说。
“不,随他们去咬断彼此的喉咙吧,”她带着厌恶的神情说。
她瞧着天花板,听着,我坐在她身旁,不敢跟她说话,心里有一种感觉,好象外面喊“救命”和夜晚那么长都是我的错似的。
我们沉默不语,我着急地等着窗外现出曙光。玛霞的神态始终象是大梦初醒,如今正在暗自惊奇:她这样一个聪明而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她这样一个正派的女人,怎么会跑到这破破烂烂的内地荒漠里来,怎么会置身于这群渺小无聊的人们当中,怎么会糊涂到如此地步,以至于迷上这群人当中的一 个,做了他半年多的妻子。我觉得,在她看来,不管我也好,莫伊塞也好,切普拉科夫也好,都是一个样子。对她来说,无论我,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农活,秋天泥泞的道路,都融合在那醉醺醺的、粗野的“救命”声中了。每逢她叹口气,或者动一动身子以便躺得舒服点,我就在她脸上看出这样的表情:“啊,快点天亮才好!”
天亮以后她就走了。
我为了等她而在杜别奇尼亚多住了三天,然后就把我们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在一个房间里,锁上门,进城去了。等到我在工程师家拉门铃,那已经是黄昏时候,我们大贵族街上的街灯已经亮了。巴威尔对我说家里没人,维克托尔·伊凡内奇到彼得堡去了,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大概在阿若京家里排戏。
我至今还记得,后来我多么兴奋地往阿若京家走去,我的心怎样跳动和缩紧,我走上楼梯,在梯台上站了很久,不敢走进那座艺术之宫!大厅里的一张小桌子上,钢琴上,舞台上点着蜡烛,每处都点三支,第一次演出规定在十三日,第一次排演定在今天,星期一 ,不吉利的日子。这是对迷信的斗争!所有的戏剧艺术爱好者已经聚齐,大姑娘、二姑娘、小姑娘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拿着台词本念台词。萝卜离开大家,独自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鬓角抵着墙,用崇拜的目光瞧着舞台,静等排演开始。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我向女主人走去,我总得问候一声才对。可是忽然大家对我发出嘘声,摇手,要我别踩响地板。大厅里一片寂静。钢琴盖被打开,有一位太太挨着钢琴坐下,眯起近视的眼睛瞧乐谱,我的玛霞就向钢琴走去,衣服华丽,模样俊美,然而美得有点特别,有点新奇,完全不象春天到磨坊里来找我的那个玛霞。她唱起来:为什么我爱你,明亮的夜晚?①自从我们认识以来,这还是我头一回听见她唱歌。她的嗓音优美,响亮,有力。她唱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象在吃一个又熟又香的甜香瓜。后来她唱完了,大家对她鼓掌,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左顾右盼,翻着乐谱,整理身上的连衣裙,好比一 只鸟终于冲出鸟笼,在自由中拍着自己的翅膀。她的头发梳得盖住耳朵,脸上现出一种不好看的逞强神情,好象她要向我们大家挑战,或者把我们当马那样吆喝一声:“喂,我的小乖乖!”
这当儿,她那样儿大概很象她那赶车的爷爷。
“你也在这儿吗?”她问,对我伸出手来。“你听见我唱歌了吗?你觉得我唱得怎么样?”她没有等到我回答就接着说,“很凑巧,你在这儿。今天夜里我要到彼得堡去,不会去很久。你让我去吗?”
半夜里我送她上火车站去。她温柔地拥抱我,大概是因为感激我没有提出什么多余的问题。她答应给我写信。我把她的手握了很久,吻了很久,竭力忍住眼泪,没有对她说任何话。
她走了,我站在那儿瞧着越去越远的灯火,在想象里爱抚着她,小声说:“我亲爱的玛霞,光辉夺目的玛霞呀。……”这天夜里我到玛卡利哈去,在卡尔波芙娜那儿过夜。第二 天早晨我就跟萝卜一起到一个富商家里给家具包上面子,这个商人把女儿许给了一个医师。
「注释」
①引自俄国诗人波隆斯基的诗《夜》,这首诗由柴可夫斯基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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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十七
^生。网
十七
有一个星期日,吃过午饭以后,姐姐到我这儿来,跟我一 块儿喝茶。
“现在我看很多书,”她说着,把书拿给我看,这是她来找我的时候顺路从市图书馆里借来的。“谢谢你的妻子和弗拉基米尔,他们唤起了我的自觉。他们救了我,使我现在感觉到我自己是个人了。以前夜里我常常为各种操心的事睡不着觉:”哎呀,这个星期我们吃掉了那么多糖啊!哎呀,腌黄瓜可别太咸啊!‘现在我也睡不着觉,可是我所想的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我难过,因为我这么愚蠢而胆怯地活了半辈子。我看不起自己的过去,为它害臊,现在我把父亲看成跟敌人一样了。啊,我多么感激你的妻子!还有弗拉基米尔!他真是个出色的人!
他们擦亮了我的眼睛。“
“你夜里睡不着觉可不好,”我说。
“你以为我病了?我一点病也没有。弗拉基米尔给我检查过,说我完全健康。不过关键不在于健康,健康并不那么重要。
……你告诉我,我说得对吗?“
她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这是很明白的。玛霞走了,布拉果沃医生在彼得堡,城里除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告诉她,她说得对。她定睛瞧着我的脸,极力要看出我心底里的想法。要是我在她面前沉思不语,她就会认为这是因为她的缘故,就会伤心。我得随时当心。每逢她问我她对不对,我总是连忙回答她说她对,我深深地尊敬她。
“你知道吗?阿若京家的人要我扮演一个角色,”她接着说。“我想演戏。我想生活,一句话,我要痛饮生活的酒。我一 点才能也没有,我的全部台词不出十行,不过这还是比一天倒五次茶,注意厨娘别多吃一块面包高明不知多少倍,高尚不知多少倍。主要的是让父亲终于看出,我也能反抗。”
喝过茶,她就在我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歇一会儿,脸色十分苍白。
“多么软弱无力啊!”她坐起来说。“弗拉基米尔说,城里所有的女人和姑娘都因为闲着不做事而贫血。弗拉基米尔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他说得对,对极了。应当工作!”
过了两天她就到阿若京家去,带着台词本排演。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挂一串珊瑚珠,佩着一枚远远看去象是一 块夹馅小点心似的胸针,耳朵上戴着大耳环,由于嵌着钻石而发亮。我看着她,觉得别扭,我暗暗惊奇她这样不会打扮。别人也注意到她不恰当地戴着钻石耳环,打扮得古怪。我看见他们脸上现出微笑,听见有人笑着说:“埃及的克列奥帕特拉①。”
她极力做出上流社会的风度,随随便便,坦然自若的样子,因此,却显得做作、古怪。她不再朴实、可爱了。
“我刚才对父亲讲明,我来排戏,”她走到我跟前说,“他就朝我嚷嚷,他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了,甚至差点打我。你要知道,我演不好这个角色,”她看着台词本说。“我一定会演得一团糟。那么,听天由命吧,”她十分激动地说。“听天由命吧。
……“
她觉得大家都在看她,大家都感到惊奇,她竟能下决心迈出这重大的一步,大家都期待她做出点不同寻常的事来。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谁都不会注意象我和她这样乏味的小人物。
第三幕以前她没有戏。她演一个客人,一个内地的饶舌的女人。她的戏只限于在门外站上一阵,做出偷听的样子,然后说一段简短的独白。这时候离她出场至少还有一个半钟头。别人正在舞台上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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