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40章


,这是从前不管民国当局如何拖欠岁费,内务府到时都要凑足送齐的。
主张“立刻出洋”的是为了什么呢?当然也是为了将来的复辟,但也同样地有着说不出口的打算。这看一下他们各自主张的出洋方向就可以知道。罗振玉主张我到日本,有位当过前清驻欧洲公使的黄诰,主张我到欧洲……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利用自己优越条件,达到垄断居奇的目的,至于他们所熟悉的国家能否支持我的复辟,问题倒在其次了。“出洋派”的急先锋金梁,他没有提出具体的方向,他自己哪一国也没去过,不过他也最有意思。他的主意并不固定,起先,他根据我对鹿锺麟说的漂亮话,主张了“敝屣一切”,放弃帝号和《条件》,后来,段祺瑞上了台,我又对《顺天时报》表示了取消条件并非“欣然快诺”,而还原的呼声甚嚣尘上之际,他又送来奏折,说如要帝号,我亦不可放弃,又上书张作霖说“优待条件事关国信,效等约法,非可轻易修改”了。他对别人解释道:他并不是主张放弃帝号的,不过这事不宜由我去争而已。我一时弄不明白他到底主张的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关心的既不是我的自由,也不是什么《条件》,而是如何取得机缘,好借题做文章,以“扬名显世”,出其风头。倘若能取得我的信赖和重用,那自然更理想了。后来他实在从我这里没弄到什么,不得已,无中生有地给自己刻了“少保”的图章,盖在他的树杈式的书联上。
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这样各怀着一个算盘,那些下面的喽,不断地递折子、上条陈,也各有其小算盘。我六叔载洵有个叫吴锡宝的门客,写了一个“奏为陈善后大计”的折子,一上来先抱怨说,他早主张要聘用各国法学家研究法律,以备应付民国违法毁约的举动,因为没听他的主意,所以今天手忙脚乱,驳辩无力。接着,他提出五条大计:说来说去离不了用法律和法学家,原因就是他自己是一名律师。还有个名叫多济的旗人,是挂名的内务府员外郎,他坚决主张无论如何不可放弃帝号,不但如此,我将来有了儿子还要叫做“宣统第二”。他又主张今后我应该把侍奉左右的人都换上八旗子弟,看来,他也打好主意让他的儿子做“多济第二”,来继承员外郎这份俸银的。
我也有一个算盘,相形之下,我的算盘倒是最单纯的,而且在那个范围内也是说得出口的,这就是我的终极目标:复辟。为了这个目标,我曾为自己把第三条路线修正、补充过几次。刚进“北府”的时候,这条路线是这样:
“北府”——东交民巷——外国——北京紫禁城
在形势缓和之后,我又修改成如我给张作霖的信里说的那样:
“北府”——北京城内住所——奉天(沈阳)——外国——紫禁城
这条具体的行动路线不但表明了固定不移的终极目标,也表明了第一个步骤是非离开“北府”这个不称心的地方不可的。
那时,我自然不会像上面说的那样,去分辨周围那群蝇子,我判断是非的标准只有一条,这是和西太后的并没有多大区别的一条:谁叫我称心,谁最维护我作为帝王的利益的,谁就是好,否则就叫坏。那时凡是叫我忍受的,叫我等待的,拦阻我行动的,把他的利害放在我的利害上面的,我都不满意。因此,王公大臣那一方逐渐失掉了我欢心,而积极为我奔走,设计让我脱离那个“北府”的郑、罗、庄这一方,越来越受到我的信赖。从这点上说,这就预定下了“北府”争夺战的最后结局。
古代兵法中说得不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说“攻心为上”。谁能知我又能攻我心的,谁就得胜,否则必败。
我当时主要的心情,既然是又害怕国民军害我,又想离开这个变相的紫禁城,郑孝胥和罗振玉于是从这方面打动了我的心。
国民军的警卫从大门撤走之后,形势本来已经缓和,我都敢放开胆子向记者骂国民军了,忽然郑孝胥面容严肃地出现了,问我看过报没有。
“看了,没有什么呀!”
“皇上看看《顺天时报》。”他拿出报来,指着一条“赤化运动之平民自治歌”标题给我看。这条消息说,冯军入京以后,“赤化主义”就乘机活动,最近竟出现数万张传单,主张“不要政府真自治、不要法律大自由”云云。那时,我从郑、陈、庄诸人和《顺天时报》上听到或看到什么共产党是过激主义、赤化主义,赤化、过激就是洪水猛兽,共产共妻,又说冯玉祥的军队就和赤化过激有关,等等的鬼话。看了这些消息,就信郑孝胥的解释,那是马上要天下大乱,“赤化主义”对我下毒手,则更无疑问。
我正被郑孝胥的话闹得心惊胆战之际,罗振玉以紧张的面容出现了。罗振玉的来自日方的消息一向很受我重视。曾以联络日本兵营的联队长竹本大佐一事,得到我的信任,他这次报告我说,已确实听说冯玉祥和“过激主义”分子将对我不利。“现在冯军占了颐和园。”他说,“出事可能就在这一两天。皇上要趁早离开这里,到东交民巷躲避一下才好。”
后来庄士敦也来了,带来了外国报上的消息,说冯玉祥又要第三次对北京采取行动。
这样一来,我沉不住气了,连一向稳重的陈宝琛也着了慌,认为应该趁冯玉祥军队不在的时候,抓机会到东交民巷为妙。他和郑孝胥商量过,主张先住进德国医院,因为那位德国大夫是认识我的。接着,我就和陈、庄二师傅,悄悄地商议了一个计策,这个计策不但要避免民国当局知道,也要防备着我的父亲。
我们按照密议的计划进行。第一步,我和陈师傅同出,探望比我晚几天出宫的住在麒麟胡同的敬懿、荣惠两太妃(这时庄和和端康都已去世了)。探望完了,依旧回“北府”,给“北府”上下一个守信用的印象。第二步,即第二天,我和陈、庄师傅扬言去苏州胡同看房子,准备租用居住。我们准备从那里绕一下就奔东交民巷,先住进德国医院,然后再考虑住进使馆和让婉容搬来。只要到了东交民巷,这第三步就好办了。但是,在执行这第二步计划的时候,我父亲派了他的大管家张文治,偏要陪我们一起去。我和庄士敦上了一辆汽车,张文治也跟在陈宝琛屁股后,上了另一辆车。进了东交民巷,庄士敦叫车子在一家卖钟表和相机的洋行门口停下,他带我进了洋行,在这里考虑对付张文治的办法。我买了一个法国金怀表,磨蹭一阵儿,庄士敦想出了办法,就说我觉得不舒服,要去德国医院看看。张文治狐疑不安地跟我们到了德国医院。到了医院,我们把他甩在一边儿。庄士敦向医院的棣柏大夫说明了来意,把我让到一间空病房里休息,张文治一看不是门道,赶紧溜走了。我们知道他必是回“北府”向我父亲报信去了,庄士敦不敢放松时间,立刻去英国使馆办交涉。谁知他这一去就杳无音信,等得我好不心焦。我生怕这时张文治把我父亲引了来,正在焦躁不安,郑孝胥到了。这段经过,可以看看他的日记:
壬子初三日。庵、叔言来。昨报载李煜瀛见段祺瑞,争皇产事,李忿言:法国路易十四,英国杀君主,事尤数见,外交干涉必无可虑。张继出告人曰:非斩草除根,不了此事。平民自治歌有曰:留宣统,真怪异,惟一污点尚未去。余语庵曰:事急矣!乃定德国医院之策。午后,诣北府,至鼓楼,逢庵(陈宝琛)之马车,曰:已往苏州胡同矣!驰至苏州胡同,无所见,遂至德国医院。登楼,上(说我)徘徊窗下,独庵从,告孝胥曰:庄士敦已往荷兰、英吉利使馆,张文治奔告醇王,且复来!孝胥请幸日本使馆,上命孝胥先告日人。即访竹本,告以皇帝已来。竹本白其公使芳泽,乃语孝胥:“请皇帝自决行止。”于是暴风大作,黄沙蔽天,数步外不相见。孝胥至医院,虑汽车或不听命,议以上乘马车;又虑院前门人甚众,乃引马车至后门,一德医持钥从,一看护导上下楼,开后门,登马车,孝胥及一僮骖乘。德医院至日本使馆有二道,约里许:一自东交民巷转北,一自长安街转南。孝胥叱御者曰:“再至日使馆。”御者利北道稍近,驱车过长安街。上惊呼曰:“街多华警,何为出此!”然车已迅驰,孝胥曰:“咫尺耳!马车中安有皇帝?请上勿恐。”既南转至河岸,复启上曰:“此为使馆界矣!”遂入日本使馆。竹本、中平迎上入兵营。庵亦至。方车行长安街,风沙悍怒,几不能前,昏晦中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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