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海上明》第60章


两人又说了几句,傅清月施礼离去,祁风在甲板上站了一会,也回到船舱中。
艳阳高照,风平浪静,海面上白惨惨的一片,合浦郡自过年后,一直都是晴天,正月里有那么几天阴雨的天气,之后再无雨下,最多阴沉沉几天,回南闷热潮湿一过,直至立夏,再无一丝雨水,如是:春雨贵如油。
合浦郡南靠海,南流江横跨而过,虽不至于干旱,可江河水井中的水位明显下降,再加上天气炎热,各种蝇蚊害虫就多了起来,听说中原一带已出现旱情,为了求天降雨,朝廷官员率先做出表率,安汉公王莽只吃素食,不用酒肉,节约用度,祈望天怜人间,普降甘露。
傅清月不关心什么国事民生,她只知道傅家桑园里的春蚕生病了,急得大哥嘴上都起了泡,虽然大同的天气,人人一样,别的园子里也多多少少出现一些毛病,损失了不少,但傅家不能再赔损了,这是傅家掏空了把钱都挤在桑园里,去年小试成功后,今年壮大了规模,除了借贷,傅正平几乎把傅家的钱全都投到了桑园,如今面临蚕死亏损的状况,怎能叫他不急。
看到一条条本应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才对,如见见到的蚕虫体大无光,苍白的身躯斑斑黑点,羸弱无力,看得人心疼不已。
经验老道的蚕娘和蚕农都无计可施,选蚕、选茧、选蛾和选卵,每一项都经过严格的筛选,卵面消毒清洁、打扫蚕室蚕具,烟熏药喷,每一项都规规矩矩,没有丝毫马虎,桑叶也经过特殊的处理才喂食蚕宝,连最近的气温炎热,卷帘通风,置水瓮生凉气等,没有一项工作没有做到,为何还蚕病蔓延?
正愁眉不展间,王文谦进来了,与他一照面,傅清月极快地转过脸,显然还在生气。
他眸色一暗,那日自己气极了说出的话,也很懊恼,后来冷静一想,为何一向自诩自制极好的他,却被她轻巧地激得刻薄尖酸,说话难听伤人?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和影响力,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对她的占有欲之强,令自己陌生到惶恐。
傅正平一筹莫展,直捂着嘴低声咳嗽,连日来的重创让他旧疾加重,咳嗽变得越来越厉害。
王文谦带来一位老师傅,经诊断和观察,得出傅家的春蚕得了蝇蛆病害,因为天气炎热,利于一种专门危害蚕虫的麻蝇繁殖生长,麻蝇无孔不入,就算蚕室的门窗都钉了薄纱,依旧不能阻止它们飞进蚕室,叮咬蚕虫,在蚕身上排卵,蚕便得了这蝇蛆病。
无术可驱,只有把得病的蚕分隔,更加注意防蝇。
粗略估算,这次损失将过半,傅正平的眉头一直蹙着,跟王文谦一直低头斟酌,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身后的蚕室。
傅清月落后他们数步,心情沉重,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蚕农们在检查门窗上的纱布是否钉得紧密,蚕娘们在逐个分开有病与无病的蚕,免得它们交叉相互感染,看着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傅清月一阵发懵,院子中的榕树上知了清锐稚嫩的叫鸣,如晚间的催眠曲,一切看起来欣欣有序,可又极不正常,如正走入一个颠倒混乱的混沌,让人辨不清方向。
忽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格外清晰的由远及近,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马蹄声骤然停在院门前,拉紧的缰绳勒得马嘶鸣狂立,把马上的人重重地摔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傅清月离得远,也能闻到飘起的尘土味,摔在地上的人被人搀扶进来,这一跤摔得极重,脸色苍白到发青,见到傅正平,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公子。”
随着他哪一跪,傅清月的心也跟着一沉,什么不好的预感像潮水一样汹涌而上,果然,那人十分急切地说:“侯爷,侯爷快不行了,请公子速速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傅正平已飞身跃出,跨上他刚刚骑过来的马,调头飞驰而去,看到一溜烟便没了影的大哥,傅清月还没从那一道晴天霹雳中缓过神来。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胸膛的心跳异常的清晰,耳朵嗡嗡一片,就像无数的蝉鸣嘶叫,视物也不清楚,如同透过洞眼往外看,一切怪异极了。
王文谦陪她乘马车回去,一路默默相随,她也不反抗,顺从地跟着他。
看到她如此安静惶恐的模样,心中一怜,伸出手握着她的手,入手冰凉无骨,她没有挣扎,由着他静静地握着,眼睛睁得圆大,没有焦距。
轻轻拥她入怀,柔声安慰道:“别怕,没事的,我在这里。”依旧没什么反应,他仍不断的低声安慰。
傅家早就乱成了一团,所有的人都站在傅侯爷的院子里,个个面色凝重,眼眶泛红,郑夫人抱着嘤嘤哭泣的傅雅彤,不停地用帕子抹着眼角,凝香也一脸惨然地站在厅里,傅伯耷拉着脑袋,绷着个脸,沉默不语。
大哥早一步到家,现在在房里面,下了马车,傅清月是踉跄着自己跑进去的,王文谦毕竟是个外人,没有进屋,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在偏厅等候,他问了急诊而来的吴大夫,老夫子均沉默以对,最后只回了一句:“回天乏力。”
大哥出来的时候,眼含悲怆,脸色还算平静,看到郑夫人和妹妹们,摆了摆迟钝的手,“你们都进屋吧。”说完自己又率先进去。
赶不得歉让,傅清月紧随其后,第二个跨进屋里,看到床上躺着的人脸色青蜡,可眼神却是清亮有神的,炯炯地望着他们,傅清月咯噔一声,扑跪在床前:“爹?”
傅侯爷看了他们一会,吃力道:“你们都要听大哥的话。”一字一顿,不清晰只勉强可分辨,他这是在回光返照了。
泪眼婆娑,模糊双眼,落下,视线略清,不过须臾,又模糊了,如此反复,心里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着,喉咙如鲠刺般呜咽着说不出话,只有掏空般的抽泣。
傅侯爷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出别的成句的话来,挣扎着张开了嘴几下,最终放弃,只用目光对着自己的子女无言地交流,对傅正平是沉重的托扶,对傅雅彤是怜爱的不舍,而对傅清月,目光最是复杂,有怜惜、无奈、悔恨和歉意,傅清月看不懂父亲的千言万语,她此刻的脑子是浑噩不堪的,她很难过,她至亲的亲人就要离她而去,她害怕,孤独,惶恐。
傅侯爷最后抓着郑夫人的手,缓缓地闭上了眼,傅清月一骇,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爹,爹爹?”
傅正平向外吼了一声,吴大夫进来一探,平静道:“他只是昏睡了过去,你们都出去吧。”
傅清月尚不相信,直到吴大夫又重复了一边,才恍然站起,看了眼床上的人,看清他微弱起伏的胸膛,确认他尚有气息,才放心地出去。
只是,昏睡之后,会不会再醒来,已是一个难题,傅侯爷一直熬到第二日的寅时,才彻底断了气。
傅清月一直在厅外守着,坐立不安,从昨天下午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滴水未进,眼泪似乎流干,眼睛干涩生疼,她时不时地望着房门的方向,踟蹰不前。
吴大夫进去很久都没有再出来,只有小厮和傅伯进进出出地端着饭食汤水,没有消失就是好消息。直到凌晨鸡鸣时分,傅清月兀自平静地心湖才彻底颠覆,嚎哭是郑夫人嘴里发出的,哀婉痛绝。
一整夜的未眠都不觉得疲惫,可这个噩耗就像一把利剪,剪断她神经的心弦,整个人就呆木了,没有魂魄,也没有眼泪。
一屋子的人跪的跪,跑的跑,哀嚎一片,好吵,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过来抓着她的手臂哭泣,是阿碧吧,可她仍旧木着;不知这样麻木地站了多久,外面的晨光咋现,不见黑洞洞的夜色,她走了出去。
阳光照射之下,她眯起眼来,白晃晃地一片,依旧是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没有变化,连阳光都跟昨日一样刺眼强烈,闷热潮湿。
可她的世界变了,从此,她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她挚爱的亲人终于离她而去,她从此又添了一份孤独,因为在世上她又少了一人牵挂担忧,不以物喜不以己忧,那是了无牵挂才会有的心境,为何老天爷要如此惩罚于她,一分分地夺取她的所有?
迎面走来一人,傅清月目光发散,像没瞧见一样的从他身边走过,那人阻止了她没有目的的行走,圈她入怀。
一股熟悉的气息,宽阔温暖的胸膛,像船儿停靠的港湾。
不禁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温暖,才能安定自己的心,可又突然想起,连这个最后的温暖可能以后都不再属于她时,心中的酸涩疼痛,如决了堤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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