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足够你爱》第17章


“您是说血液在我们体内不停地流动吗?” 
有一天,塞尔维特跟我们讲起了他新发现的血液循环学说。第一次接触这些知识的德吕亚非常好奇。 
“是的,”西班牙人说,“血液在我们体内周而复始不停流动,它经过心脏,把思想和意识带到身体各处,这样我们就能走,能说话,能思考。” 
“这么说,灵魂是血液产生的?”我问。 
“不。灵魂的源泉是心脏,而血液则是它的殿堂。” 
“妙啊。”德吕亚叫起来,“灵魂的殿堂!” 
“哦,真谢谢您的夸奖,德吕亚修士。您和一般的天主教徒不一样,您喜欢新知识,我这个循环学说总是受到攻击。” 
塞尔维特受到攻击的又岂止是血液循环学说而已!这位神学上的游侠,手持长矛,纵骑向所有可能的障碍猛冲;只有冒险,只有荒唐,反常和危险才能使他激动。他好斗地同他意见不同的人互相攻击以定是非。这样一个自高自大,趾高气扬,永远准备战斗的人,所到之处,必然会四处树敌。早在他出版《三位一体的错误》一书时,斯特拉斯堡的学者布赛就曾说过,“那流氓应受到把肠子从身体中活活抽出的惩罚。”塞尔维特是基督教世界眼中的魔鬼使者,和这种人交往必然会十分危险,因此我时刻注意不要和他走的太近。而这一点塞尔维特本人也察觉到了。 
但他似乎对我相当有兴趣,总是找机会和我说话。即使在被我几次三番地回绝后,他的热情依然不减。我自然还没有以为塞尔维特也会像德吕亚那样爱上我,他这个过分自信的人为什么肯关注我呢? 
这个疑问在塞尔维特即将离开圣加尔时才解开。那天我们在走廊上相遇,他拦住我说: 
“赫利修士,我相信我发现了人类肺部循环的奥秘,您想听吗?” 
“谢谢您,但是我想德吕亚会更感兴趣。” 
“怎么?您没有兴趣?” 
“我嘛,我严格恪守修道院的规定,把苦修作为最重要的事。” 
我转身要离开,他立刻叫住我,“等等赫利修士,我想问您,您真的是在1530年,也就是十四年前来到圣加尔的吗?” 
塞尔维特是什么意思?我暗暗有些吃惊,他是否知道了什么,或是看出了什么?否则怎么会问这个? 
我点点头。 
“原来这是真的!”他面露喜色,“我一直觉得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充满知识与智慧,又很成熟。听说您在来到圣加尔时便是这样年轻,这多好,这多美!您知道我曾经当过医生,见到过很多人,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聪明的,愚蠢的,却从未见过您这样堪称完美的人,但是……” 
塞尔维特突然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是这样,”他搓着手指,“我想摸摸您的心脏,我想知道您与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不同。” 
塞尔维特看着我,目光恳切。 
“行吗?只是听听心跳,我不会说出您的秘密。” 
我轻轻摇头,“你错了,先生。我只是个普通人。” 
“啊!不不不!”他拉起了我的手,“您别拒绝我,以上帝的名义。我好奇,对!就是好奇!它抓着我的心。如果我在您的拒绝之下屈从了,我会后悔终生的!” 
他一个劲地求我,那种西班牙式的喋喋不休和热情似火。最终屈服的是我,再说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我这奇怪的身体在他眼里就像是一颗改变了轨道的星星,一个长了十二只手指的婴儿,一株开出绿色花朵的玫瑰,都是他的研究对象罢了。 
于是在走廊上,经我的允许,塞尔维特把手掌放在我胸前,摸我的心跳。 
“非常沉稳有力,每分钟六十五次。恭喜您,赫利修士,您有一颗健康又年轻的心。” 
他把手收回,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会是一分钟一次呐。” 
“您错了。”我说。 
“是啊。” 
“那您对我的年轻,有什么解释吗?”我故意问他。 
“呃——”塞尔维特揪着山羊胡,“这个嘛。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样子快活极了,一点没有失望的表情。在他看来,无法看透造物主的秘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件事除了塞尔维特和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可不想告诉德吕亚。他要是知道‘塞尔维特乱摸我胸膛’的事情,以他那布列塔尼脾气,大概会去找西班牙人算帐的。 
德吕亚和我一直小心地保持我们的秘密关系。他爱我,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塞尔维特走后,德吕亚就开始研究那些激进的学说。到了最后,他自己发明的理论比塞尔维特那一套要更可怕、更疯狂。我觉得他是着魔了。 
“爱德华,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 
他破天荒地问我。 
我不安地望着他。他的头发依然金黄发亮,但是脸容呆板了,额头上生了皱纹。他三十七岁了,那是1553年。但在德吕亚的眼里却依然燃着火光。二十二年,我能够给予他的一切,都给他了。 
“你不相信吗?”我反问。 
“啊。你并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知道吗?有一种不完美信仰?” 
“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我皱了皱眉,问他,“从某种意义上说,神灵并不完美,他们有时就像凡夫俗子……” 
“不,”他打断我,“我所指的神的不完全,并非是因为他从某个角度像人类,而在于他的本质。神全知全能,无边自信,但正是这局限了他,他看不到一切。神创造世界,却无法掌握;创造了人,却无法遏制人的思想。” 
“哦,就因为这个你就不信神了?” 
“谁说的?我信。”德吕亚捧起我的手,握在掌心,“因为神的奇迹就在我眼前。如果不是他的力量,我又怎么会遇到你,爱上你呢?” 
他那带着皱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又说: 
“你多年轻啊!你爱我吗?” 
“德吕亚……” 
“你在看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吗?爱德华,如果可能,我多想将你以往的那些岁月涂抹掉。知道吗?我有时会想,上帝即虚荣又孤单,因为我们住在他创造的光里,而他却住在令人难以忍受的黑暗中——那光的来源。不过我自己很满足了。” 
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我坐在他刚才坐的椅子上叹气。 
他懂什么?他不知道我其实拥有许多个世界,一个世界烧毁了、结束了,下一个世界便开始萌芽。在上一个世界里的是我的人生,在这一个世界里的不也是吗?这一个,那一个,那一个,那一个,在无限的世界里有无数个可能的人生。 
16 
塞尔维特被捕的事情是很久以後才传到圣加尔的,我与德吕亚在得知消息後就筹划著救他,但没过几天,另一条更确切的消息又说,塞尔维特成功地逃跑了。 
“太好了,他没事!”德吕亚一边在胸前划十字,一边说。 
“他暂时是安全了。”我说。 
“怎麽?难道你觉得他还会遇到危险吗?” 
“岂止!塞尔维特不仅仍在危险中,而且以後的危险将更致命。” 
“你说得太过了,爱德华。塞尔维特既然已经逃走,加尔文会慢慢冷静下来,反省自己的行为。” 
“你居然这麽说,看来你还不清楚加尔文是一位怎样可怕的魔鬼。我们来看看,这个日内瓦的宗教领袖是什麽人。他为什麽要抓塞尔维特?” 
“因为他反对加尔文的宗教理论。” 
“可是反对加尔文的人有千百万,为什麽他非要和一个西班牙小人物过不去?” 
“这个……”德吕亚停顿了,“我知道他们之间有过结……” 
“好吧,我来跟你说说。塞尔维特几年前就开始与加尔文通信,我们很容易猜到信的内容都围绕著宗教学说。塞尔维特盲目自信,喋喋不休地指出他认为的加尔文的错误;而加尔文固执己见,决不会容忍一个业余神学家对自己放肆地指责。而最後,塞尔维特竟胆敢送给加尔文一本《基督教原理》──这可是加尔文引以为傲的作品,并在书页空白处标出错误之处。” 
“这些我都知道,”德吕亚说,“可这些只是学术争论而已。” 
“但加尔文可不这麽看,他一直在想办法除掉塞尔维特,只是苦於没有证据。而最糟的是,塞尔维特自己把证据送了出去,他把手稿寄了一份给加尔文,还署上了名字。对於一个像加尔文那样狂热的教条主义者,这份手稿足以让塞尔维特毁灭了。” 
“我不相信。” 
“行啦!德吕亚!”我站起来,“再告诉你,加尔文说过‘如果他敢来日内瓦,只要我还在城里掌权,就务使他不能活著离开’。他在里昂抓住了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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