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第5章


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这就是你先生看到的"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的渊源。”“噢,原来是这样。”“程本直说袁督师"一大痴汉也",这五个字用得真妙。”“法师也认为是?”“照世俗的标准,当然是。当时明朝已经那样腐败,是非不明、宦竖当道,守东北的大将熊廷粥,刚冤枉杀淖,传首九边、田产籍没、家属为奴。而袁督师却还来跳这个火坑,他不但不买朝廷里奸臣的账,并且杀了毛文龙,断了奸臣贪污的财路,这样做人,岂不正是傻瓜干法?从袁督师死了以后,我们广东人,再也没有在朝廷里有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了,也没人要做一大痴汉了。”“在近代中国,为国家做大事很难,政治中守旧的势力和小入势力太大了,这两大势力都是明明摆在那儿的,所以想为国家做大事,什么下场也都可以事先看得出来;既事先看得出来,还要不怕死、还要做,除了是一大痴汉外,还有谁肯干?凡是肯干的人,都要准备悲剧的收场。”“没有例外吗?”“例外?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可太少了。有的人也打破守旧的势力,做点大事,但他必须安抚好另外一个势力,就是小人的势力。像明朝的张居正,他不安抚小人的势力,他就不要想有作为;但安抚了小人势力,他自己又算什么呢?就算这些是不得已,但最后,张居正做的大事,落得些什么呢?他一死,订的法制给推翻了,家给抄了,大儿子受刑不过自杀了,家里大门被封,人出不来,十几口给饿死了,剩下的充军了,整个的下场是悲剧。”“听法师谈话,想不到法师对中国历史这么有研究,也想不到研究的结果,是这么悲观。”“先生过奖了。悲观倒是真的。因为悲观,才做了和尚;做了和尚以后,才知道了多悲观。哈哈。”谈到这里,一个小和尚走了过来,只有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在眉清目秀外、却又有着一股英气、他向和尚合十为礼:“师父,万寿寺的法海和尚来说,他们寺里要为宫里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想请师父走一趟,替他们捧捧场,不知道师父肯不肯赏光?我告诉他我们师父初五没空,我们自己也有佛事要做,走不开。”“你答得很好。”“可是他说他要见你。”“你说我这边有客人,走不开。”青年人赶忙向和尚摇手:“法师,我没有事,我只是随便走走,你请便、你请便。”他把右手侧向前,掌心向上,做了请便的姿式。
“不要紧,”和尚举起右掌,向着青年人。“我不太想见他。”转过头,“普净,你答得很好,就照你那样说下去,把他送走。”“可是,他说要见师父。”“普净,你自然有办法。你去吧。”小和尚面露了慧黠的笑,向青年人也打个招呼,转身走了。和尚望着他的背影,欣赏地笑着。
“我这个小徒弟,父亲母亲全在河南旱灾里饿死了,他八岁就被哥哥带着,千辛万苦逃荒到京师,走到这个庙门口,他哥哥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一下就来,你饿了,先吃包袱里的窝头,他说只有一个窝头了,我等你回来一起吃。他就坐在门口等,等到快天黑,哥哥还不回,他急了,在外面偷偷抹眼泪。被我看到了,问他,他只知道是逃荒来京师的,不知道京师有没有亲戚,打开包袱一查,里面卷了一封信,是他哥哥写的,写给庙上和尚,说实在没能力照顾这个小弟弟了,请求庙上收容这个小孩,算做许愿许进来的小和尚。当时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让他住在庙上。他倒也有宿慧,听话,不打扰人,自动搬桌子扫地,好像并不白吃这碗饭。只是晚上常常偷偷流泪;有时在庙门口张望,等他哥哥回来接他,但他哥哥再也没回来。就这样八年下来,他在庙上自修,书念得很不错,人也聪明伶俐。”“我刚看他,就是一副聪明相。”“刚才是万寿寺的和尚来,万寿寺先生知道吧,就是西直门外那座大庙。”“我没去过,听说过。”“那庙可比我们这座小庙神气多了,光后面千佛阁,就有佛像好几千,其他可想而知。刚才说的宫中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李总管先生听说过吧?”“莫非就是李莲英?”“就是他。他现在是中国第一红人,皇太后信任他,一切言听计从。他为他母亲做佛事,由万寿寺来办,万寿寺想约北京各庙的和尚来捧场,我们不能参加这种谄媚权贵的事,所以才有刚才的一场。”“法师的作风很不简单。”“出家人,按说看破红尘才对,可是北京的许多出家人,也许离京师官场太近了,竟染上了势利眼的毛病,见了大官一副脸、见了小百姓另一副脸。不过出家人势利眼,也由来很久”这大概是佛教在中国流传,一直得到大官帮忙的缘故。“”先生说得有道理。记得那个笑话吗?一个穷秀才,在庙里看到老和尚对大官恭恭敬敬、对他不恭敬,就质问老和尚,老和尚说:"你搞错了,我们禅话,恭敬就是不恭敬,不恭敬就是恭敬。"那秀才立刻给老和尚一个嘴巴子,说:"我们秀才,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倒要借问一句,先生你是穷秀才吧?“”差不多。“”那我运气很好,到现在还没挨打。“”法师客气。哈哈。“”我还没请教贵姓?“”康有为。《书经》里"康济小民"的康;《礼记》里"养其身以为有为也"的有为。“和尚点着头:”真是志士豪杰的名字。《孟子》里说:"人有下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康先生有所不为,而后成为康有为,我要向您道贺,这年头,有所不为的人太少了。“”在乱世里,做到有所不为,已经不容易。比如说,法师不参加李总管的佛事,就已经不容易。“”不同康先生客气,的确不容易,不晓得以后要给庙上惹来多少不方便。我这样做,庙里有些入就不赞成。在乱世里,只是消极的做点不同流合污的事,就大不易。至于积极有为一番,就更别提了。何况,站在佛门的立场,有为是无常,所谓"一切有力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更显得无可为了。“”法师引的是《金刚经》?“”康先生对佛典竟也如此精通,令人佩服。康先生在哪里学来这么多大学问?在京师吗?还是在家乡?康先生的老师是哪一位?“”我的老师是九江先生——朱次琦朱先生。“”哦,原来是九江先生的高足。九江先生不是一辈子只肯穿布袍的进士吗?他在山西做官,进出都走路,自己做工,吃得极简单?“”是啊!“”那康先生在山西追随九江先生?年纪不对啊?“”不是,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九江先生大我五十一岁,他其实是先父的老师,他同先祖是好朋友,我做九江先生学生是他六十九岁以后的事,到他七十五岁去世,我一直跟他,前后六年。他临死以前,说他写的书,对将来的中国没有什么益处,他竟都给烧了,他的精神太叫人感动了。“”真太可惜了。“”他死那年我二十四岁,经史子集倒念了不少,我走的路,也是中国一般知识分子走的老路,就是念古书、应科举。可是九江先生的身教,却给我极大的影响,尤其他死前用火一本一本烧掉他一生的心血,左一本国朝学案、右一本国朝名臣言行录;左一本蒙古记、右一本诗文集……烧得满地都是灰,看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劝也劝不住。九江先生立身极为严肃,他临死以前烧他一生著作,态度平静而坚决,他古书念得那么好,科举也考到进士,可是临死前,却用行动表示了这些都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的路,人该尽弃俗学,以行动救世。他这些意思,并没空口要我们学生如何如何,相反的,他说得很少。只在最后临死前来了这段不言之教,等于现身说法。他虽在死前三十多年就离开科举与官场,可是下半生三十年的讲学著书生涯,他竟也在死前加以否定,认为不切实际。他这一烧一死,使我根本上受了大刺激。九江先生死后,我到北京来,开开眼界,也深刻想了想中国的前途,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逛国子监,这是中国养成知识分子的最高学府,我走进大门、走进琉璃坊,看看钟亭鼓亭,又看到蒋衡写的那些石碑,想到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写这八十多万字的十三经石碑,第一流聪明才智消耗在这里,现在对中国有什么用处?中国要救的时候到了,可是这些十三经石碑,救不了中国啊!我买了很多书,经过上海,大量买了江南制造局和外国传教士印的有关现代学问的著作,在家乡南海的西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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