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人间》第20章


而就是在这样盲目而无望的探寻下,给了居心叵测之人可乘之机,在这些进宫面圣的人里,赫然混入了刺客。虽然对方最后被御前侍卫斩杀在了长阶上,但我还是因此受了轻伤。
他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说要献给我的宝物摔在地上,不过一节枯枝。鲜血缓慢流淌,染满了雪白的石阶,而我比起对方的刺杀,竟然更恨他的欺骗。
他不该骗我,让我生出希望……
抽出身旁侍卫腰间长剑,我死命朝着尸体劈砍起来,直到把那刺客砍得血肉模糊再难辨认,才气喘吁吁着停手。
而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入了段涅耳里,再见我时,他便一脸肃容。
“受伤了?”
我伤在肩上,刺破了点皮而已,并无大碍。但大臣们却各个像死了爹,哭着号着要我撤下皇榜,我不听,他们就想办法要段涅劝我。
“没事,是谁在皇兄面前嚼舌根了?这么点小伤,不足挂齿。”我故作潇洒道。
“你倒像是哪位行走江湖的大侠。”天气渐冷,他早早穿上裘衣,脸还是没有一丝血色,“最后几天就别闹腾了,让我省点心吧。”
你就这么想死吗?这么想逃开我吗?我想冲他怒吼,冲他咆哮,但留给我俩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我实在不愿再花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争吵上。
我坐到他身边,脸上挂着假意的温顺:“好,我不闹了,皇兄别生气。”
段涅点了点头,问我:“诸侯朝觐你准备的如何了?”
“都准备的好好的,齐方朔再有几天就到了,我让他……提前来见你。”
段涅笑了:“甚好!”
我咬着唇,心里满不是滋味。
自从知道段涅所剩之日不多了,我便一刻也不愿离开他,甚至晚上睡觉都要和他睡在一起。
若是寻常兄弟或许还没什么,但我俩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他有所顾忌,每晚脸上都写着一万个不愿意,面色沉郁的能滴水。
我却是很高兴的,有他在身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我便可以睡得安稳了。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我挨着他,在黑暗中低声道。
七八岁前,我经常和段涅一起睡,他睡姿一向老实,躺着就是躺着,半边床就是半边床,我却爱贴着他,每次都将他挤到墙角。
他应该也想到这茬,来了句:“你从小就不老实。”
我将额头贴在他肩上,笑道:“皇兄教训的是。”
一想到小时候,又悲从中来。
这几日我虽也能笑能骂,瞧着和常人无异,但我自己心里知道,那都是假的,装的,做出来骗人的。
我心中从未有过一刻真正放下的时候,那里沉甸甸的,装满了日益累积的绝望和痛苦,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沮丧。
“怎么又哭了?”黑暗的帐中,段涅手掌覆在我的发顶,声音中带着叹息。
眼泪就这样毫无声息地流了出来,如果他不说,我甚至没发现自己哭了。
我突然抱住他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胳膊上:“不要死,皇兄,不要死……”
为什么一定要是段涅?为什么一定要是他?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为何就一定要是我的哥哥?!
他身子有些僵硬,话依旧沉稳:“我死了,你该感到高兴。”
“我不高兴!我为什么要高兴?”我更紧地抱住他,提高音量道,“终于能摆脱我,高兴的是你才对!你死了,我就杀了齐方朔给你陪葬!”
帐中一静,过了好一会儿段涅才道:“我死了,你愿意杀谁就杀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是了,他一向最是冷酷无情,怎可能轻易被我唬到?
他能眼也不眨地杀了阿骨娜,杀了父王,齐方朔又算的了什么?况且,他知道我根本杀不了齐方朔。
原本这世间他最在乎自己的命,只要能活,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可现在他连命都不在乎了,这世上便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几天后,燕穆侯齐方朔的队伍抵达藤岭,住进了“燕召馆”。这次他独身前来,并没有带白三谨。
段涅得知消息,第一时间便叫人去请他入宫相聚。
凤梧宫的密报显示,他俩把酒言欢、促膝而谈,一整天都黏在一起回忆少年时光。
我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疼痛,放在以前我是一定要横插一脚让他们聊不下去的,但现在只要段涅高兴,我便也随他们去了。
诸侯陆陆续续抵达藤岭,往年朝觐时,冬猎是必备的节目,可今年段涅身子这样,我不愿意让他离开皇宫,便也取消了。
这是段涅第一次穿上带有尚地徽纹的朝服与其他诸侯一起跪拜我。他穿朝服的样子很好看,红底黑纹的样式,衬得他既威严又端庄。
我身处高处,坐在龙椅上,视线总是控制不住地往段涅身上瞟。他发现了,不认同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责备我大庭广众下不够肃穆。
我冲他一笑,这才将目光移开。
金蟾蛊真是个好东西,它让段涅活动自如,仿佛成了个健康的正常人,有时候几乎要让我遗忘那个不断靠近的期限。
沙漏里的沙,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减少。看着好像还有很多,但其实早有漏完的一日。
我无时无刻不在祈求老天,让这一天来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它终究还是来了。
第27章
金蟾蛊的衰败来的太快,只是几天,段涅便连路也走不了了。
藤岭下起了大雪,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明明前两天还在和诸侯们谈天说地,宴席上杯筹交错,转眼他却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连说一句话都觉吃力。
诸侯们陆续都来看过他,几个交情深的,比如齐方朔、嵬灵君,基本上每日都来。
他们也非常清楚,段涅大限已至,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
这日,他起来说自己精神好多了,想去花园里赏雪。
我愣愣看着他,突然巨大的悲伤溢满心田,我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了。
亲自为他穿戴整齐,我扶着他小心走到院子里,在亭中坐下,任他欣赏天际不断飘落的雪花和远处开得正艳的寒梅。
有时候雪被风吹进亭内,他就用手去接。
我怕他冻着,替他紧了紧披风,道:“快把手伸回去,多冷啊!”
段涅道:“我感觉不到。”
我知道他是真的感觉不到。
抿住唇,我眼眶发烫,忍着泪别开视线,不愿再看他。
“人生若晨露,天地邈悠悠。”他突然念诵道,“到头来这天才是无极的,我终究还是斗不过它。”
再忍不住,我跪在他脚边,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腰间,为即将到来的别离伤心欲绝。
“哥,别走……我把一切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要失去他了,我再也留不住他了。无论是爱还是恨,我终将一无所有。
多可笑啊,我做了那么多,无论是挣这皇位还是缠绵,只是为了能将他抓在手里,让他再离不开我,可兜兜转转,竟反而断送了他的性命。
段涅不知被我哪句话触动,浑身一震,片刻后一边轻抚我的背脊,一边道:“段姽,做个好皇帝。你已经长大成人,别总像个孩子一样。”
我仰起脸,含着泪道:“我听话你就不走了吗?”
他的手一顿,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我大睁着双眼,也直直看着他,任泪水不断滑落。
“……你这颗泪痣真是害了你。”他叹口气,抹了抹我的眼下,也不知是在抹我的痣还是抹我的泪。
他的手很冷,声音很轻:“去为我折一枝梅花回来吧,我想将它摆在寝殿内。”
“好!”我马上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泪,往院中几株梅树飞身而去。
娇艳欲滴的红梅含苞待放,散发着冷冽的香气,我花了些功夫挑选,折了一枝觉得最美的,小心将它捧在手中,这才满意地重新折返。
“皇兄,这支好不好?”我本有意邀宠,只是才跨入亭中,那笑便僵在唇边。
段涅依旧坐在那里,头却低垂着,双眸紧闭,一副安然静怡的模样,就像睡着了。
花枝掉在地上,被我毫不在乎地踏过。短短几步的距离,我却仿佛走在刀尖上,满是蹒跚。
最后将段涅拥进怀里,就算已经有了准备,但在发现他已气息全无,身子冷得像块冰时,仍旧心碎欲绝。
“段涅……”我颤声轻唤着他,“别这样对我。”
可这次无论我如何呼唤,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若不是嘴里呼出的白雾,我简直要以为一切都静止了。
没人敢惊动我,更没人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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