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第110章


曹玉林讷讷无言,手伸出去,又捂住胸口。
那晚她问伏廷把栖迟当什么,伏廷说你我皆是军人,我把她当什么,你应该懂。
军人铮铮铁血,唯有这一条命可以许诺。
伏廷是把她当命。
“不,嫂嫂不能死……”曹玉林撑着地喘息:“嫂嫂是三哥的命,我欠三哥一条命,就要还他一条命。”
栖迟震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她的话,也许是因为她的模样。
“那你还能握刀么?”她问。
曹玉林看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那张脸苍白得过分,眉头却扬着,神情看起来分外坚毅。
“阿婵,”栖迟将刀拖着,送到她手边:“还能不能握刀?”
不想逼曹玉林,但她不甘心。
她凡事都不认命,不到最后一刻一定要争上一争。不甘心死在这里,也不甘心让突厥再在曹玉林身上得逞一次,甚至让她成为第一百八十七条命。
若伤在身上,花再多钱都可以给她治好,但这样的伤,无人可以帮她,只有靠她自己。
“阿婵,你还能不能握刀?”
曹玉林狠狠按住胸口,手伸出去,“能。”她用力去抓刀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能,我还能握刀,我是个军人。”
刀拎起来,又脱落,又努力抓起。
她还能握刀,必须要握刀。

天亮了。
军营中最先赶来援军,已经将榆溪州各处堵住。
城中街道巷口如同沟渠,大军犹如潮水,汹涌灌入。
很快又有兵马顺着突厥人出城的方向一路追踪而去。
城门附近,罗小义一刀砍倒一个突厥兵,领着人往前继续肃清。
忽而几个士兵提刀往前一路跑去。
那里是片废墟,坍塌着烧毁后的残砖断瓦,下面一根横木隔挡,垒在墙角成了个漏棚一般,边上散落着几名近卫的尸体。
士兵将近卫尸体拖开,伏廷策马而至。
他冷眼扫过,手腕一转,豁然挥刀,劈开废墟上的一角,立即逼出里面的人。
那人冲出来抵挡,他手臂抬起,又猛的收住。
那是李砚。
他握着匕首,大口地喘着气,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厉,直到看清眼前情形才缓过来:“姑父……”
伏廷看到他胳膊上被割开了道口子,还在流血,刀一收,立即下马,扯了束袖的带子就要给他包扎。
“你姑姑呢?”
“等等。”李砚顾不上回答,拦一下,转头钻回去,又出来,收着手臂拢在怀间,小心翼翼送到他眼前来:“姑父,这是弟弟。”
伏廷眼神一凝。
一旁的罗小义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三哥!”
伏廷迎风立着,盯着那一处,五指一松,刀落了地,伸出手将他抱了过来。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只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自己的孩子。
罗小义凑过来看,忽然觉得不对:“三哥,孩子怎么没声啊?”
伏廷拨开披风,看着孩子的小脸,他的嘴上甚至还沾上了血迹,闭着眼,一动不动。
“是了,听说刚出生的小崽子要打下屁股就哭了。”罗小义换只手拿刀,一下就照着孩子屁股拍了上去。
并没有动静。
伏廷脸色一点点沉下,单手抱着孩子,又拍了一下。
还是一动不动。
罗小义脸色僵住了。
李砚陡然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姑父,一定是我没照顾好弟弟,是我对不起姑姑和姑父……”
他明明很小心的,刚才还好好的。
偶尔也会哭两声,只要他递了手指便稳住了,莫非是哪一次捂着弟弟了,或是饿着弟弟了,还是受冻了,一定是他的错。
罗小义看他一眼,又看他三哥:“都怪那群突厥狗……”说话间已哽住。
“闭嘴。”伏廷死死抿着唇,下颚收紧,抱着孩子又重重地拍一下。
刚刚肃清的街道,战火摧毁的残垣断壁,血腥味和烟火味混在一起。
所有人收了刀剑,默默看着这一幕。
伏廷一身玄甲未卸,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一动不动。
蓦地,怀里的孩子一动,似是呛了一下,随即脸一皱,嘴一张,哇的就哭了出来。
李砚一下站了起来,罗小义也抬了头。
这道哭声嘹亮,几乎响彻长街。
顿时阴霾尽扫,三军振奋,下意识地就高呼:“威武!”
伏廷紧咬的牙关松开,看着怀里的孩子,手臂一收,嘴角扯开:“好小子。”
始终铁骨铮铮地站着,无人注意到他眼眶微红。
他扯了披风兜住孩子,系在身上:“带你去找你母亲。”
第七十四章 
十几个突厥骑兵追到道上; 盘桓扫视。
附近地势开阔; 两侧都是绵延起伏的坡地丘陵,青黄相接的杂草一丛一丛铺陈而出; 一眼就能看到大概。
天亮前还能看见的两个人影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
一行人下马,几句又低又快的突厥语交流后,分头搜寻。
……
阳光升起; 拖着几道灰白的人影晃在坑外。
每一道人影手里都有弯刀的轮廓。
接着这些影子散开,其中有一道往下; 直往坑里而来。
坑掩着深而窄的洞口,脚步声一点点接近,忽而; 里面挥出一刀。
对方倒地,并未毙命,刚要一声喊出; 又是一刀。
曹玉林早已紧紧盯着外面情形; 一下探身出洞口,挥出第一刀时还没能完全握紧刀柄; 险些要叫对方发出声,但下一刀几乎整个人扑了出来; 用了全力。
她抽了刀; 将其尸首拖进洞中藏匿; 再回到洞口时,身体半蹲,手撑在刀上; 不住地喘气,侧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却面无表情,蹲在那里宛如泥塑。
栖迟靠在旁边,不去看那具突厥兵的尸体,勉强提着精神,拉了衣袖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汗,一只手抓紧衣摆,一只手按住她的胳膊。
曹玉林冲她点了下头,极低地说:“嫂嫂放心。”
意思是自己还挺得住。
虽然艰难,虽然刚才看着外面那些影子时,手上差点又要脱离刀柄,但最终,她这一刀还是斩下去了。
外面再度响起脚步声,却不止一个人的了,也许他们都来了。
栖迟不自觉屏地住了呼吸,看见曹玉林抓刀的那只手几乎扣死了,指节都泛白。
忽的,一道声音横插而入。
洞外的脚步声停住了。
那是一道年轻姑娘的声音,说的是突厥语。
曹玉林侧过头,仔细听着他们话中的意思——
那姑娘自称是右将军府上的人,似乎出示了凭证。
外面安静片刻后,她问为何只剩下他们几个,城中情形如何?
一个突厥人回答:他们被一群护卫给拖住了,损失了很多人。城中情形有变,刚开始他们借着风势放火抢了个先机,攻破了西城门,抓了几个都督夫人,却被守军堵着没法转移。而且姓伏的狡诈多端,虽然调走了大部人马,他们追人出城的时候看见已有大军从附近赶来支援了,说明他大营根本没空。
姑娘质问他们为什么连一群护卫都奈何不得。
突厥人接连一串突厥语说得急切,甚至还带着愤怒,说那是姓伏的近卫兵,以前不知杀了他们多少探子,何尝是普通护卫。
姑娘:那你们追的人呢?
突厥人:还在找,右将军好不容易打通这条道过来,不抓到人回去没法交代。
姑娘:哪条道?
忽然没了声音。
接着便是一声突厥语的怒吼:你到底是什么人!
冷不丁就响起了刀剑碰撞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冲了过来,外面一下变得声音杂乱无章,呼喊和嘶吼一阵又一阵。
栖迟看向曹玉林,她也看了过来,彼此对视,都很惊异。
难道是内讧了?
很快人声遮盖下去,归于平静,甚至有突厥人的尸体倒入了坑中来。
随后有人越过那具尸体进了坑里,就要接近洞口。
曹玉林横刀俯身,栖迟挨着她贴住洞壁。
忽而听到一声很低的呼唤:“夫人?”
栖迟稍稍一怔,听来还是刚才那姑娘的声音,换成汉话,才发现这声音有些熟悉,贴着洞壁悄悄看出去,看到穿着斑斓胡衣的少女。
“辛云?”
“是。”
来的竟然是仆固辛云。
她也带着防备,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看到栖迟才收起来,转头就朝外唤了一声胡语。
接着又蹲下,从狭窄的洞口里钻进来,上下打量一遍栖迟,见这位大都护夫人眼下如此狼狈,脸色憔悴,与先前在瀚海府里见到的判若两人,一时眼神微妙,竟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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