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第109章


“最后放话说第二天我还活着,等着我的就是被所有突厥人蹂躏,然后……”
“别说了。”栖迟打断她,声音发颤:“别说了阿婵。”
虽然她说的简略,只这几句,她已经听不下去了。
“然后三哥就来了。”
栖迟一怔。
想到那些场景,再听到这一句,仿若转机,甚至都振奋了一下。
曹玉林似陷在了回忆里,喘着气说:“是三哥杀入营中救了我。”
身上挨了多少刀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衣裳破碎,浑身是血。
她被悬挂在营中的高木上,地上到处是与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北地将士,眼前血红模糊,嘴里含着血肉,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所有经过的突厥兵都能对着她嘲笑唾弃。
就在当晚,伏廷领着人杀至。
其实当时他手上的兵力已经不多,为了救人,他让罗小义率军假装袭营,引走了阿史那坚。
后来曹玉林才知道,那一晚伏廷只带了二十人,本意是解救了他们后,便可以一同杀出来,可是短短几个时辰,等待他的便是满营的鲜血和残躯。
在看到曹玉林模样的那刻,他脚下转了向。
那是曹玉林第一回 看到伏廷发怒,他的本意是救人,却生生变成了屠营。
其余人解下她匆忙出营时,伏廷孤身一人杀回营中,一口气斩杀了百余人。
直至半道,他浑身浴血地拖着砍下的突厥军旗追上来,盖在她身上。
“曹玉林,可还活着!”
她应了一声:“三哥,我还活着。”
“好,”他说:“否则我对不起小义。”
曹玉林说:“不要告诉他……”
那之后,她就离开了军中。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作战受了伤,不得不离军休养。
伤结了疤,突厥奴的字样被她自己划去了,又结一层疤。
胸几乎已毁了,那里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再也不是个女人模样。
但这些都没什么,至少她还活着,比起惨死的一百八十六人,已经算好的了。
她的伤好了,却开始怯步于军营。
伏廷不止一次说过她随时可以回到军中,她都拒绝了。
她以为自己在外面或许用处还大一些,可以游走于各处搜集突厥情报,仍可以效力军中,仍可以对付突厥。
伤似乎都好了。
直到上次在古叶城里,在确认对方是突厥军后,又听到右将军这个称号时,她才发现没有。
纵使她还能若无其事地搜集突厥情报,面对突厥军,当初的事就又活了,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眼前,身上的伤就会做疼,提醒她那些都还没有过去。
她长话短说,靠在那里,像个枯槁的朽木:“嫂嫂如今都知道了,这道关我没迈过去,已是个废人了。”
栖迟忽然撑着起来了,摸到她的手,很凉,用力拽了一下:“阿婵,这不是你的错。不管你是不是废人,我们都得继续逃命。”
外面混乱卷来,有马蹄声,有刀兵声,她们根本没有时间缅怀过去。

榆溪州的城墙上,火把熊熊。
城有东西两道城门,西城门已被攻破,东面城门上守城的士兵眼看着城中已经燃起战火,却还得坚守在城头上,无不握紧了手中兵戈。
北地将士,从未有畏惧突厥的,哪怕只是一届城头守军。
但职责所在,他们只能坚守在此处,守着退避到这里的百姓。
后半夜浓烈的黑暗还未过去,风吹着浓重的烟熏火燎味钻入鼻尖,忽然城头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在这寂静而又沉重的时刻,本不该出声,但那人不仅出了声,还推了一下身边的人,示意同伴往前看。
远处,一道焰火冲天而起。
守城官顿时大喊:“八方令!大都护下八方令了!”
城下远处,一行黑压压的人马正在接近。
夜色里,传来一道高昂的喊声:“瀚海府兵马至!”
城门口清空,城门轰然开启。
先头部队两千人马暗流般冲入,急切的马蹄声几乎要震碎街道砖石。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最前列的黑亮战马,马上的人玄甲凛冽,一手已经抽出了刀,径自冲了过去。
……
城中激战最严重的地方便是各处官署。
守军本该顺利挡住这批突厥军,但眼下却投鼠忌器。
烟火浸漫的长道,两军对垒,守军持兵在退,只因眼前突厥骑兵的弯刀下押着三个人。
那是贺兰都督夫人、幽陵都督夫人和阴山都督夫人。
六州都督夫人被抓了一半,他们不得不谨慎。
蓦地飞来一支飞箭,正中其中一名突厥骑兵手臂。
顿时人群松动,阴山都督夫人惊呼一声躲避,守军赶紧上前抢人。
隆隆马蹄声响,前后包抄而至。
仰赖栖迟砸钱,瀚海府扩军后训练过一支精锐,个个目力过人,最善多变应袭。
今日点来的,个个都是这批人,正好派上用场。
只凭残余火光照明,一箭射出,余箭已至,百步穿杨。
紧随其后的是倏然齐整的抽刀声。
……
一波既灭,另一波还未平。
伏廷一手扯缰,一手从一个突厥兵身上抽回刀。
天光将亮,淋漓的鲜血顺着刀沿一滴一滴落在石板街上,风卷硝烟里似在数着流逝的时间。
旁边就是那间鱼形商号的医舍,连门扉都沾了血迹。
“问清楚了?”他紧着喉问。
罗小义解决了手上的突厥兵,喘着气过来:“问了,追嫂嫂的不是他们,阿婵一定带着嫂嫂躲开了。”
“搜!”伏廷声冷如刀,割开凌晨的凉风:“入城的,一个不留。”

栖迟早已身在城外。
“放我下来,阿婵。”
曹玉林坚持背着她,尽管自己已经体力不支,走得踉踉跄跄。
“不行,嫂嫂,他们追来了。”
从那间屋子里没待多久,追兵就到了,他们刀上一定沾了不少近卫和守军的血,因为追兵已少了许多,大概只有十数人。
但这十数人对她们眼下而言,已是致命的。
她们几乎是一路盲奔出了城,往仆固部的方向而去。
马蹄声就在身后,曹玉林凭声音判断了一下距离,往前奋力跑去。
然而后方传出突厥军的恫吓声时,她便如同又感受到了那些弯刀的利刃,那些突厥人凶恶的眼神,死去同袍的惨状。
猛地往前一倾,快要摔倒时,栖迟借力从她背上滑下,抓住她胳膊往前拽:“走,阿婵,不能停。”
两人跌跌撞撞滑下一处陡坡,下方都是乱石,却有个深坑,栖迟忙推曹玉林进去。
深坑里居然还蜿蜒着个洞,栖迟贴着曹玉林坐下时,她手里无力拖着的刀一下落在地上。
就在此时,忽见外面亮起一道焰火。
“那是什么?”栖迟看见了。
“八方令。”曹玉林喃喃说:“那是三哥的八方令,以往从未见三哥用过,今日他为嫂嫂用了。”
所谓八方令,是当初抵挡突厥入侵时立下的,其实是彼时全民皆兵状态下的无奈之举。
一旦发出,周边八方州府、胡部,都必须要立即赶来支援,否则就会被追责。
伏廷立下后就没用过,因为太过兴师动众,哪怕他自己涉险也未用过,如今扩了军,再用不着。
但这一次,他用了。
栖迟透过狭窄的洞口看着那片天际,有些出神,耳中却又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声,拎拎神说:“他连这都动用了,可见我们只要能撑过去就会没事了。”
曹玉林看着她,想爬起来,又捂住了胸口:“就怕来不及了。”
她想去堵住洞口。
天就要亮了,这里很快就会被发现。
栖迟也没力气了,浑身都是尘土泥污,她靠在洞中,疲惫地说:“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曾瞒过伏廷一个秘密?可还记得当初我一定要去古叶城?”
曹玉林不禁看向她:“嫂嫂想说什么?”
她说:“今日我就告诉你缘由,那家鱼形商号是我的。”
曹玉林脸色凝结,眼珠都惊讶地不动了。
栖迟故意不去听外面越来越近的声响,握紧手心,竟笑了一下:“你看,我有这么大的家业,还有没完成的事要做,现在又多了个儿子,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伸手抓住那柄刀,拖了一下,白着脸说:“倘若他们杀来,我一定会拼力一搏,但我没有你的武力,最终可能也只是陪你一起死。”
曹玉林讷讷无言,手伸出去,又捂住胸口。
那晚她问伏廷把栖迟当什么,伏廷说你我皆是军人,我把她当什么,你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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