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浮沉录1》第30章


第三,檀云所杀之人,实际上是冯家夫人。“无故”谋杀朝中官员亲眷的性命,更是按律当诛。
一条条算下来,檀云的命已经去了个干净。
事实上,不必“按律”处置,在他被执金吾抬到皇宫中时,就已经被人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只剩下半口气在。据执金吾以及其余部属的小将禀报,这伤大多来自于襄王府的家仆、和冯叔行的部下,算得上是都城私斗。
都城私斗一罪,责罚不清。刘璞完全可以凭这条罪名,好好惩治襄王府家仆、冯叔行部下一番,但前提是,想定这些人的罪,檀云就得先认下“夜闯私宅,谋杀亲眷”的必死罪名。
皇帝坐在景仁宫正殿旁的一间耳房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两颗瓷念珠。他眼前跪着为檀云请命的虎贲中郎将邹戟、和来为冯叔行讨说法的小襄王;外边正殿中则站着羽林虎贲的小将,站着挂了彩的执金吾,站着负伤惨重的襄王人马。
左右为难。
他突然站起来,依然捻着这两颗瓷珠,越过惺惺作态、一个劲儿撒泼的小襄王,和闭口不言、只一脸恳求之色跪着的邹戟,向正殿之中缓步行去。
殿内的几十号人急忙给皇帝让开一条路,直直延伸至檀云脚下。
以往风姿飒爽的羽林中郎将,此刻全身被绳索缚绑,靠在殿中的红漆庭柱上。他头脸上的鲜血,来自于额顶磕出的一条破口,此刻已隐隐有了凝固之态;腿上划的几刀,刀口很深,翻出狰狞的皮肉来。除此之外,其余大大小小各处伤口,不计其数。
皇帝走至檀云身前,屈膝蹲下身来。
额上凝固的血液,恰好黏在檀云的左眼眼皮之上,他挣扎着睁了好几次,才糊着血影,回看向皇帝双眼。
“告诉我,救你的办法。”刘璞的话音不高,恰巧只能让檀云听得见。“例如此事的隐情、襄王的疑点……”
“为什么?”檀云因失血过多,而嘴唇焦干一片,连说出的话音都断断续续,如同烈阳下的一口旱井。
“什么为什么?!”紧急关头,刘璞心焦非常,语气也更加不耐起来。他匆匆解释:“还能是为什么?你是我的师父,是檀燕归的父亲,是大哥的挚友,我怎能推你入虎口?!你再仔细想想看,此事有没有什么漏洞可钻?”
“没有,”依靠在朱漆柱子上的檀燕归猛喘了两口气,嘴角咳出一丝血沫来。他有气无力对皇帝道:“让我死罢。”
“清醒点!”刘璞忍不住伸掌握住檀云肩膀,将他前后狠狠摇晃了两下,“你听我说,再仔细想想,此事能不能死不认账、就此瞒天过海赖过去?”
“不能。”檀云被他摇的前仰后合,往前一跌,恰好靠在了皇帝的肩膀上。他脑袋靠上刘璞肩膀的一瞬,刚刚还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急促起来:“引臣出府的那人,看他身手,应当是禁卫中人。执金吾与襄王里应外合,已经掺入了不少渣滓。”
刘璞蓦然瞪大双眸:难以置信,连皇帝最信任的禁卫军,居然都生了异心!
“杀了臣,”檀云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下去,沙着嗓音,“然后借机清理他们。”
“没关系,”皇帝逼自己稳下心神,沉声安抚檀云、更是安抚自己道:“先活下去,另寻清理门户的时机。”
“不行,”离得这样近,每当檀云开口,皇帝就能闻到他满嘴的血腥气。“臣偶然撞入冯叔行的后院,才知道他带入京的兵将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样少。杀了臣,然后以官员私斗的罪名,作势搜查那几间别院,逼他出京回南边去!尽快!”
若要搜查、清理旁支势力,就得先立出“私斗”的罪名来;若想使“私斗”罪名成立,就得檀云先来自首;而檀云一自首,就必定是此案第一个死人。
这是一个死循环。
“就算清理,又能怎样。”刘璞脑中转着这个没有一丝生机的循环,不禁有些颓然。“以你一人做饵,哪能钓完一池的鱼?”
“谁叫陛下钓完这一池的鱼了?”檀云轻声笑起来,嘴边的血沫聚成了个噗嗤一声胀裂的血泡。他眼中的神情,就好似眼前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还需要他保护的孩童一般。“还记得臣之前是怎么教您武学的么?以剑格挡,不是为了下一步的攻击,而是要暂缓敌人的攻势,然后……”
“跑!”
檀云这是在告诫他,以防万一,将来或许有不得不逃离都城的时候。如今所做的一切,虽然不大可能掰回败局,却可保青山常在。
这是以退为进的招数。
皇帝轻轻推开檀云、站了起来。
“你,”他随便指了一个人,下令道:“去请罗御史。”
御史大夫罗柯,在朝中任纠察一职。如今襄王不依不饶,檀云又极不配合,他只能盼着罗柯有治住小襄王的办法。朝中官员,或多或少都在御史大夫那里留有案底,不如以此要挟,逼他松口。
“罗御史,”一个领头模样的襄王府家仆看看四周,大着胆子站出来,“陛下,之前廷尉狱中来人,正要禀报您罗御史下狱一事呢。后来傅宗正派人叫他离开了,临走之前,他还托我传话说,夜间再来向您详细禀报。”
傅宗正?傅奚远?
依朝国法令,中央监狱另有其上级机关管辖,中都官狱有各署的令丞,并各属其少府、宗正之类。御史大夫是朝中要官,关押之处应该是廷尉狱中特意分出来的若卢狱或左右都司空狱,而傅宗正恰好对其有部分掌控权。再加上他那姓程的主子在背后撑腰,傅鼠这王八蛋什么事干不出来!
窗体底端
皇帝深吸一口气,才抑制住宰了这只程家的狗的冲动。
恰好都在这时发难,看来小襄王那只肥猪,也投入了程家的猪圈里啊。
刘璞暗暗咬牙切齿片刻,转头又看向奄奄一息的檀云。
“羽林中郎将,交由廷尉按律处置。襄王府、冯叔行部下,参与私斗者,各按律严惩。”皇帝慢慢在檀云脚前蹲下来,注视着这张连几条皱纹里都是斑斑血迹的脸,几个眼神交汇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决定。
“檀中郎,你是朕身边的老臣。”说着他抬手,从额角流下的一条血痕上轻轻抹下,“朕最后问你一次,他们所述的罪状,你认吗?”
檀云微抬起嘴角笑了下,开口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认。”
这个字眼刚吐出口,皇帝的手指恰好滑至他嘴角边,只是转瞬间的功夫,他便觉得口中传来一股摄人的冰冷,一颗圆珠样的东西极快速地化成一滩冰水,顺着咽喉滑了下去。
原来这两颗瓷珠样的东西,并非是瓷质的。
皇帝的手收回来时,檀云的脑袋已经重重地垂了下去,没有了气息。
他轻轻扶膝站起,环视一周,冷冷开口:“据执金吾所述,罪人檀云的这身伤是襄王府、冯家部下所做。判决未下,就擅自私斗、以至于打死朝中要官。这,该定什么罪名?”
第26章 往事
那一颗入口即化的药丸流入喉间的时候,突然间,有很多东西回溯到了檀云的脑海之中。
他老了,与其说记性大不如从前,不如说对他而言、记性太好是一个太痛苦的能力,因此被他给特意地舍弃去了。无论如何,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想起清漾。
在眼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即将隐入黑暗之中的时候,他终于又想起了宁清漾。不是压抑下的倏忽倩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悄悄唤他一声“檀哥哥”的宁清漾,是一个年纪小小、像一只白生生的小糯米团子的宁清漾。
那个时候,她还没喜欢上那个姓杨、名青槐的医官之子;那个时候,在她不甚丰富的人生中,还只存在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哥哥宁瑜,另一个,便是檀云。
檀家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至于为何檀云作为檀家家主的孙子、却在未满十岁时就流落街头,那就只能怨他自己出身旁支,爹娘早死却全无寄人篱下的眼力见,终于被堂哥忍无可忍、一脚踹出了家门。
他的确没有眼力见。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既然堂哥一家供他吃喝,那人家堂哥的小子与他争斗时,他也应该适度的忍一忍。可他檀云偏偏忍不得,谁打他一拳,他就得还回去几十脚不可。
但正如事情百利中必有一害,百害中也必有一利:这臭脾气虽然教他不遭人待见,却着实救了他的命。
流落街头未满一月,他就因为争抢吃食的原因,和一伙同样混迹街头的大孩子大打出手。会咬人的狗不叫,檀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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