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第42章


她略有迟疑,底下的话,委实不太好出口。只是迎着顾岳的清正目光,忽而又有了勇气和信心,继续说道:“那匪徒想要害我,我虽然力气不如,也拼死不从,用响板卡住那匪徒的右手,拖着他一路滚入了青草塘。这水烟筒,想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我家自幼传得呼吸之法,可以在水底憋气盏茶工夫,故而入水之后拼尽全力拖住那匪徒令他不得浮上水面。只是待到那匪徒动弹不得、沉入水底时,我自己也被水草缠住,没了力气游出来了。”
这么久也不见池塘中再有动静,那匪徒想来是必死无疑。
顾岳心想这就对了,他就觉得那一带倒伏的苇草丛,七歪八扭,又过于宽了一点、被重物压得太过了一点,委实不像是这么一个苗条文秀的姑娘直接从坡上滚下来就能够压出来的痕迹。
何家姑娘已经将能说不能说的,全都说了出来,此时如释重负,不再像方才那样紧张后怕,想一想又道:“当时惊吓太过,没大看清楚人脸,只大概认得,应该就是八桥镇上的人,我爹吩咐我回家去拿响板时,这个人似乎就在旁边听到了,又是本地人,所以知道这样一条近路,才能潜藏在路边下手。”
顾岳这时才意识到,何家姑娘相貌秀雅、谈吐温文,在这八桥镇一带,的确算是非常出众的,再说何道士又家资丰厚,也难怪得何家姑娘会被人盯上。
他以前的一位同窗家里,就有一位亲姐,因为人生得好、陪嫁又多,被邻村的无赖子用了无赖招数缠上了,不得不嫁过去,临出阁时哭得死去活来,只是无可奈何,婚后的日子据说是苦痛不堪、生不如死。那位同窗每次说及此事,都会怒骂痛哭,却又无法可想。
照那位同窗的说法,那无赖子目的在求娶,他姐姐最后能够嫁出去还算是好的,还有一些姑娘不幸遇上心思更歹毒的匪徒之后,走投无路,只能自杀或出家,更有被匪徒甚至自认为丢了脸面的家人卖去异乡、生死不明的。
何家姑娘遇上了同样的无赖子,所不同的是,变起猝然,她却能够奋起自救。
顾岳半点也不觉得何家姑娘将那无赖子拖入塘中溺杀有何不对,更不认为她会编造这样的谎言来蒙骗自己――若是真相流露一星半点出去,哪怕何家姑娘半点错没有,也会被乡野间的流言蜚语逼得难以存身。
顾岳掂了掂手中的水烟筒,再看看倒伏的苇草丛,忽而将手一扬,水烟筒飞了出去,划过大半个池塘,稳稳地掉入了远离苇草丛的另一边水中。
何家姑娘错愕地看着他。
顾岳拍拍手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烟尘:“好了,你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一路滚入池塘中、
又被我们救出来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停一停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表哥,其他人更不会知道。”
何家姑娘郑重地说道:“我也不会告诉我爹。”
顾岳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过来。
军情学的教官曾经说过,知道秘密的人每多一个,便多了一份泄露秘密的风险。
再严谨的人,也会有泄密的可能。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不会泄露丝毫秘密。
何家姑娘不论是为了不让父亲操心,还是为了不让此事多一丝泄密张扬的可能,愿意独自承担这个略有些沉重的秘密,都让顾岳生了几分敬重。
顾岳看看那边的小路,李长庚与何道士还没有来。
他转向何家姑娘:“我叫顾岳,哦,顾仰岳。去报信的是我姑妈家的表哥李长庚。”
通个姓名,要是这件事出了什么差错,何家姑娘要找他商量,也好找得到人。
何家姑娘方才听顾岳说得一口官话,便已猜测他应当是李家桥新近从云南回来的那个读新式武学堂的顾家子弟,果然没猜错。顾岳既通了姓名,她也低声说道:“我叫何秀。”
顾岳心中忽地冒出一句话:“这倒是人如其名。”不过这点念头一掠而过,他已转头望向缓坡之上的小路。
李长庚与何道士正沿了小路急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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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岳跟着李长庚回到甜水井那边的山坡时,同伴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过来找他们。李长庚解释道,方才他是陪着顾岳找茅厕出恭去了。大家倒也没有生疑,只有一个少年嘟哝了一句:“洋学堂的学生就是爱讲究。”这四望无人的野地,哪儿不能蹲一蹲?非要找到茅厕才肯出恭。
顾岳手上拎着湿衣服,小葛老板随口问了问怎么将衣服打湿了,李长庚也随口答“弄脏了,洗了洗”。小葛老板心说顾岳这洋学堂的学生果然爱讲究,难为脸上还肯涂两道泥印,心里不知多不自在呢。
大家都得穿过八桥镇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重新回到南岳大庙去,与其他人汇合之后再一道回家。
自认为已经和顾岳混得半熟的小葛老板,一路走一路问顾岳昆明那边的中元节怎么过的,听说那边土著极多,是否风俗也大不相同。
顾岳以前不怎么关心这些,只能说个大概,印象里只记得也十分热闹,到处都在唱戏放灯,行人都在欢笑游乐,少年男女结伴对歌,不似中元鬼节,倒似元宵佳节。
说到此处,当日昆明城中的人来歌往、今日祭祖路上的轻快说笑、少年男女的眉目传情、戏台上下的兴奋热烈、八桥镇主街上的拥挤人流,还有舞龙斗龙时的酣畅淋漓,飞快地闪过心头,令得顾岳心中忽而生出莫名的感触。
不过这点感触立刻便被眼前的热闹景象与李长庚和小葛老板等人的说笑淹没了。
至于青草塘里、水草深处躺着的那个八桥镇上的无赖子,也只如一丝轻絮般飘过了顾岳的思绪。
虽说是鬼门大开、亡者归乡的日子,但那般艰辛的夏忙之后,能有这样一个唱戏酬神、放灯舞龙的节日,便是才只经过一个夏忙季、原本心事重重的顾岳,也不由得放开心怀投入到这样的热闹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鼓盆而歌,语出《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以为庄子不因妻子而悲痛、反而敲着瓦盆唱歌,是大不应该。庄子回答,人之未生是与天地一体,人之既死不过是复归于天地之间,生与死不过是如四时运行一般的自然现象,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人只有坦然地随顺生死之化,才算是真正领悟了生命的真谛。鼓盆而歌,正是为坦然看待生死。
庄子的观点比较学术派,似乎不太接地气也不太可能是正统主流,毕竟儒家传统是讲究居丧必哀的。
然而传统中国乡村社会,向来有丧事喜办的风俗,时至今日,很多地方依然如此。
或许普通人对生死的看法,其实更接近庄子心中的自然之道?
八桥镇的中元节风俗,确有虚构之处,不过以“丧事喜办”之传统而言,又未必纯属虚构。故本篇以“鼓盆而歌”命名。
这篇文拖的时间太长,中间经过的事情又多,完成第四篇后,忽然觉得失去了当初的热情。本来预计还有两篇:
卷五《桃之夭夭》――宝庆府的一窝积年老匪,也想要走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路子,招安宴的地点在宝庆府与阳县交界之处的八桥镇,已经受了招安的大明山巨匪张占魁是中间人。但是宝庆府那窝土匪,民怨太深而且时势已变,招安宴变成了鸿门宴,土匪头领被杀,喽罗被收编,顾岳因为衡州驻军出兵与宝庆府警局共同剿匪的原因,也参与其间并成为关键一环。顾岳在卷三结识的蔡辛会(蔡锷族侄,任职于宝庆府警局),在这场鸿门宴中被何思慎(顾岳姑父,阳县高等小学堂校长)看中,将侄女许配给他,而在发觉顾岳与族侄女何秀的微妙纠缠之后,何思慎乐见其成。顾岳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何思慎却以为,正因匈奴未灭,才要尽快成家立业,父子相继,绵延不绝。
因为本卷的结尾,是两桩婚事,所以命名为《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生命的繁衍与盛放,婚姻的喜悦与期望,三千年前如是,三千年后亦如是。
卷六《君子万年》――冬闲时节,李家桥的壮丁照例会挑着茶油去广东换盐挑回来,顾岳也要走这一遭。这是一次变相的长途行军,沿路要安排前哨后探,防范土匪、野兽,准备食宿,控制行程快慢。顾岳觉得走完这一趟,自己大长见识。到广东后,顾岳发现形势再次有了变化,孙中山重返广州,新气象慢慢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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