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祖诀》第99章


抹舟仍是笑,小脸干净明媚,没有半分对“卖儿卖女”的感同身受,还缠着要听下文。曲验秋盯她半晌,恍然明白,苦笑戳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昏头了……”是他想岔了,民间疾苦怎能惊吓妖,那些黄皮皱缩的扭曲手指,黄沙漫堤、田垦荒废,只有深居山野的妖修不明疾苦,少了一颗人心,听了也不觉可怕,只当好玩。
反应过来后,曲验秋也失了兴致,随意讲了两件小吃打发了抹舟,刚准备躺下补个觉,腰间突然一阵嗡鸣,他睡意刚起,眼皮都不屑睁,不耐烦地抄起玉墟宗腰牌大声道:“师弟,有啥事过后再讲!困着呢!就这样哈!”
嗡鸣不断,连说几遍还是原样,震得草皮一圈圈发麻,仿佛万千只蚂蚁乱爬。曲验秋不情不愿眯开一只眼,心里嘀咕,要是卫留贤只是闲着慌,他立马回宗揍瘪他的鳖壳。
余光瞟去,不由一怔,握在手心的玉墟宗腰牌近乎诡异的安静。
昏头昏脑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往腰处瞧,果不其然,九纹鱼龙符闪着光摇头摆尾,像一尾活鱼,掀起草沫乱飞,要不是还有根线拴着,能蹦跶到温泉里去。
曲验秋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倏地一把攥起鱼龙符,这东西自然是件法宝,功能不怎么起眼,仅能传个信儿。这功能也形同虚设,骆帝身侧有“仙师”和最先一批招来的修士没日没夜为他炼丹,得昌观说好听点就是撑面子用的,修士云游何方几年不归,观内撒手不管。
九纹鱼龙符派上用场,还是第一次。
曲验秋眨了眨眼,一个念头浮上心间,娘的个老天爷,不会骆帝吃仙丹吃死了吧?
这太有可能了。
“伪道”大多都是半路出道的凡子,没学到几个招儿又打道回府,当中名头最大的“仙师”未透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行如何——这么一帮人捣鼓出来的“仙丹”,大概跟爆竹差不多,曲验秋保守推断,吃死个把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鱼龙符被捏在手里便不吵了,随即上头纹路的光断断续续亮起一行字,曲验秋心不在焉瞥了一眼,登时吓得翻了翅膀,一只鸟腿仰天抽筋半天。
他茫然瞪着自己的犹在抽搐的爪子,不可置信地扭头确认鱼龙符上的字。
“吾上决意莅临四野门,于廿九日择七百真人护驾。”
这皇帝……疯了。
曲验秋在温泉石上砸了几下,试图将失常的法宝掰回正常。
四野门是什么地儿?腥气冲天的鱼摊,混沌之下的阴霾,许多宗门口中的不可说,仙宗首徒都要掂量着进的地方。一个凡人竟想和七百个半油篓子进去,简直是送上门给人宰鱼头。
这得多大多香的饵?
曲验秋十分清楚,骆帝是个惜命的皇帝,估计是八字轻,却意外占住帝王命格,两年来从不敢冒进,只叫人慢慢钻研仙丹。
能向骆帝进言还被采纳的,朝堂上那班臣子已经做不到了,最有可能的是神秘兮兮的“仙师”或是某个修士。而遇上骆帝这种——为了谗言派几万扼粮军闹七年饥荒——的人,恨不得缩一辈子的深宫,哪里肯为了三言两语御驾亲……
不,不。
曲验秋一惊,在修士中有这样的人。
在言谈之间操纵人心的,他知道两个,一个是害死他小师妹的“鬼中幕僚”江访安,另一个是他大师姐“道中天子”法锈。
☆、验秋
不论登台唱大戏的是人是鬼,以黄雀儿半斤不到的脑袋瓜子也辨不出个生旦净末丑。捏着鱼龙符呆坐片刻,曲验秋一个翻身爬起,这东西是个祸事,他不敢保证会不会牵扯到梅吐山涧,还是离远些为好。
说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为过,那两位扇出的风带血,前脚断送了破尾,后脚将已然成仙的师尊给拉下水。自他破壳起的认知里,“成仙”就是万毒不侵,谁能想到仙也逃不过一场顷刻间的劫难。
无妄之灾,谁说的清。
曲验秋连跑带颠踏过满地飞絮般的羊毛,拆月正握着一头绵羊的蹄子剃背上的厚毛,绵羊一双水润润的眼左瞧右看,正是抹舟,一眼瞅见曲验秋,朝那方向蹬了一下腿,轻咩两声。拆月抬头,见他神色匆匆衣冠不整往外跑,忙喊道:“咋了!”
曲验秋随口道:“当皇婿去!”
拆月长长地哦了一声,很有过来人经验地提醒道:“你多带些没啥用的好看法宝,那些个公主千金,金银物什见多了,总喜欢稀罕玩意的。”
曲验秋提着裤腰哭笑不得:“您还真当我去应招啊?”双手攥着两根腰带往里一缠,三下两下绑好,又把卷起掖在臂弯间的袍角放下,好歹像个人模人样了,“朝廷那出事儿了,我不知道大师姐是否掺了一脚,不管如何,去看看先。”
拆月一听是跟法锈沾边,立即问:“得昌观被烧了?”
“没呢……您老别盼着我师姐放火行不,我真愁着呢!”
拆月呵呵两声:“你愁啥,吃饱喝好,朝廷宗门两头吃香——就是莫要惹腥臊。来搭把手,把这坨毛搬那个房去,回头给你做双毛靴子。”
曲验秋被塞了满怀的厚实羊毛,往后踉跄了一步,口鼻都被闷在里面,晓得老山羊有心拦他,唉声叹气几声,站了一会,认命走去搁置羊毛的屋子。然而过了半刻钟,愣是没见有动静,拆月埋头收拾一地的乱毛,拍了拍抹舟的头,伸手指道:“去,看看你黄雀哥哥还在不?”
抹舟撒蹄子过去,头往门缝里一顶,左右看了看,缩回来大声道:“师父,没得,窗子开的,他飞啦。”
拆月意料之中地嗯了声,拇指揭了一下眼角,抱着剩下的羊毛痀偻起身,招呼徒儿:“不管他,晚上锅里少放把米。”
辜负掉老山羊的一番好意,刚从窗框偷跑出来还不觉得,飞了二里路,曲验秋心口轻抖一下,浮上些过意不去的难言之情,回头张望几眼,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入眼全是无精打采的山峦,将那一方小山涧遮得严严实实。
他驻足片刻,回过头继续往前。
梅吐山涧地偏西南,与骆氏定都的上京隔了有八千多里,山高皇帝远,仙师的神通广大没扩散至大江南北,留有少许净土,让人得以在夹缝里喘上一口气,这口气虽不多,却足以捱过冬天。曲验秋掰着馍馍边走边吃,心里略微好受了些,只是也明白,这份“好受”没有多少道理,凡子这档子事不该他操心,他理应是一个冷漠又超脱的妖修。
但一意孤行的上路,有多少是为了亦父亦友的山羊,多少是大师姐,又有多少是替这山河疮痍百姓流离感到哀怒,他也讲不清。
最后一个理由是很可怜可笑的,他憋在心里不敢讲,只表现出妖修该有的事不关己姿态,因为只要有一丁点别的表示,就算是身为人修的大师姐也一定会笑:“你下辈子的胎投成个整天施粥的乡绅好了,图个开心。”
他的“心系苍生”也只能图自己一点点心安。
谁都看得出他做不出大事,跟命中注定的风云人物不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与“伟绩”无缘的。
好比他手持“代宫主令”几百年,得了一身畏手畏脚的毛病,愣是没整出威严,到现在还有小妖修敢笑嘻嘻叫他“曲四膀子”。反观三师弟卫留贤,师兄都没人喊,清一色的“代宫主”。他一直以为是那只鳖长得太不苟言笑,直接某次偶遇觅荫真人的大徒弟赫别枝,问起离兑宫的近况,赫别枝道了句一切安好,顿了顿,又隐晦提了一句,卫留贤化形期的修为不足服众,锈师姐又常年不在,有小妖闹事,不听调停,让他亲手处决一个。
他愣了老半天,才问了个冒傻气的问题:“处决是什么?”
赫别枝很为难地瞥他一眼,似乎责怪他居然把不能见光的事儿说得这么无遮无拦,挥手让五个毛团师弟离远些,才扭过脖子含混其辞道:“把头给拧下来了。”
曲验秋呆住了。
有那么一刹,他项上的那颗脑袋也像是受了一刀,砍去了所有的神智、过往、喜怒,大片无垠空白占据脑海。
等意识回笼,树梢轻悠悠的鸟啼也显得喧嚣无比,嘈杂躁动,震得他眼前发花。草木枯荣尽在他眼前旋转,花开花落,他们抛下他,飞速扛过酷暑与霜降,秋风扫落叶般登顶俯视地面。只有他固执蹲在草丛中,停留在嫩芽初绽的春天。
他心里明白的,因为他的逃避,将木讷害羞的师弟架上去了,架上去后退路就堵死了,大师姐那么有本事也下不来,金盆洗手是哄人的,手里攥不住自己的命,就会被别人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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