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纪事》第18章


天很热,夜色也没降低温度,方无隅却冷得在台阶上坐立不安。他怕自己的动静太大,会闹到孟希声起来观望他在做什么,便躲得远些,在两间跨院之间的铁门上放任自己痛苦不堪。
十八地狱也不过如此了。索性没镜子,要让他看到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宁愿把世界上的镜子都打破。
方无隅也不知孟希声什么时候来的,他踩着干净的平底布鞋,没发出一丝声响,亦或者他太难受了,没来得及察觉。等某个瞬间看见他时,方无隅全身的血都凉了,这感觉让他本来就没什么温度的身体犹如掉进冰窟。
一年多不见,孟希声于月下站立的身姿仍旧如鹤,这绮年玉貌的少年一点没变,只是眉宇里更多了几分坚韧,精气神也比从前更好。
他与面前的方无隅形成鲜明对比,烟瘾发作的样子使得方无隅脸色难看至极,他匆忙地擦掉眼泪鼻涕,似乎是想开个玩笑,可实在没有余力,勉强攒出一个笑来,说:“你离我远些,小心传染给你,我,我感冒了……”
孟希声要靠近,方无隅吓得退后几步,结果被门槛绊倒,摔了个五体投地,仅剩的一点形象全部坍塌,方无隅:“……”
孟希声扶他时,低低地骂:“活该。”
方无隅颤抖不停,孟希声手心贴着他一把形销骨立的身体,压下难过的冲动,告诉自己,他活该,这人作孽多端,他活该啊。
方无隅最终倒在孟希声怀里,死死地揪着他衣服,痛苦地呓语着乱七八糟的话。
孟希声翻箱倒柜,把爷爷都惊醒。好不容易找出一盒雪茄,是昔年喜欢他的戏迷所赠,据说还是外国牌子的,可他不懂抽烟,更别说是雪茄了,便把它和其他人送的礼物一并锁在了箱子里。
他点上一根给方无隅缓解烟瘾,方无隅拼命地抽着,每一下都用力地过肺,他嫌不够,又点了一根,同时抽两支雪茄。
很快烟雾弥漫,雪茄浓郁,苦中带甜,孟希声把咳嗽的爷爷推出去,也不顾要保护嗓子和肺,把自己和方无隅一起关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
这一夜方无隅大概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事后他却一句也想不起来。问孟希声,孟希声淡淡道,痛苦时的疯话,记它做什么。方无隅便猜想,他定是说了许多不好的话。人说犯了烟瘾的人,狠起来连亲爹亲妈都杀,而他本就是个心里没什么情义的人。
可到底他一腔的痴爱都付诸在了孟希声身上,若是真的伤了他,他要后悔一辈子。
而这一夜孟希声始终沉默,仿佛知道方无隅已经陷入癫狂之中听不进任何的劝慰,他只是尽量地压着他抱着他,不让他去撞墙,也不管方无隅嘴巴里骂了些什么话。到最后方无隅出尽了冷汗,闹光了所有的力气,吐息不匀地瘫软在他怀里。他不敢放下他,请爷爷去外面端来一壶温茶,慢慢地喂给他。方无隅囫囵吞了,半梦半醒地睡着了。
爷爷看到孟希声手上被掐得青紫的淤痕,脸上被指甲划破的血迹,惊得去拿伤药。
边涂边叹,说你执意来南京,原是为了这方二少爷,我也早就猜到了。孟希声也不说话,抱着方无隅把他放到床上,守着他直到他醒来。
方无隅睁眼便看到孟希声的伤,心里一紧,可对方神色严峻,殊无问责之意,也无悲戚,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帮你戒了它。”
方无隅哑了嗓子,好久才无丝毫转圜余地地下定决心:“好,我一定戒了它。”
不过终归决心易下,付诸难行。孟希声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去戏班请了五天的假,到一间诊所咨询了戒烟的有关方法,医生是个德国洋医生,给他开了麻醉剂和镇定剂,还写了张营养膳食的清单。走出诊所孟希声就去菜场按照单子买了食材,想了想,又到杂货铺子里买了几条麻绳,和一袋用油纸包着的热乎乎的糖糕。
归家时方无隅看上去还不错,脸色苍白,但能自己捧着杯子喝茶。他闻到糖糕的香味,眉目喜悦地一抬。因眼眶里血丝未退,面上黑云盘绕,他自己倒不觉得,乍一看过来时,孟希声觉得他一身煞气,又阴又厉。
两人分着把糖糕吃完,最后一块抢夺不下,一人一半。
胃里进了足够糖分的方无隅看上去温顺许多,缠着孟希声给他道歉,摸他手上的淤青,还想亲他脸上的刮痕,差点被孟希声一拳揍翻在地。
方无隅主动交出手腕,说:“把我捆起来,省得我再伤你。”
孟希声当真扯出一条新买的绳子,方无隅惊了:“你还真捆?”
孟希声笑了笑,说:“看情形。”
方无隅怏怏地盯着那绳子,想把它烧了。
孟希声遵医嘱给方无隅定时定量地打了镇定剂,这缓解了方无隅的痛苦。
可镇定剂不能老用,孟希声逐次减轻药量,方无隅慢慢恢复到打镇定剂前的模样。
情况恶劣的时候,爷爷拖着孟希声不让他靠近,攥着绳子要去绑人。可孟希声说这绳子不管用,于是把自己当做绳子去捆方无隅,拼命抱住他,仿佛他们生来便是一体。
通常方无隅见他在身边,会咬着牙挤出一两分清醒,一开始让他走,后来让他滚。孟希声说,你让我滚,我就当真再也不回来了。终于有一次,方无隅把牙关咬出血来,反身回抱住他,蹭着他的脖颈,像一头兽,一口一口地在他肩头咬过去。那清白肌肤下经络分明,轻轻跳动着心脉。方无隅说,你再不滚,我要你命了。孟希声偏了下头,献祭似的,把致命的地方露给他。
方无隅咬下去了,孟希声轻轻一颤,可他没用力,在那地方用唇磨蹭良久。孟希声低哑地说,方无隅,你干什么。方无隅用哭音说,我好难受,你容我缓缓。他把孟希声绞得愈发紧,解开他长褂盘扣,每解一颗,孟希声便轻微地抖一下,而每抖一下,方无隅便凑过去吻他一口。
孟希声起初还挡,可方无隅用一身痛苦化解掉他一切反抗,他心绪冲到顶端,火大地想,方无隅这混账,这鬼东西,居然把他当做痛苦良药。回过神时,却发现方无隅都坐到了他身上,抓住他两条腿挂在自己腰间。
从痛苦深渊爬到极乐巅峰,方无隅肺腑如火如冰,起初是他嚎啕不似人形,久而久之便成孟希声低低呜咽喘息。
方无隅没说错,他不走,他便当真要了他命。
疾风骤雨的冲撞里,方无隅像要把痛苦过度给他,而孟希声终于破罐破摔地勾住了他肩膀,轻轻将方无隅吻住。
孟希声的吻如春雨,伴随肌肤上沁出的薄汗,是要把温柔过度给他。
最后他们分不清到底是方无隅拉着孟希声沉沦了,还是孟希声带着他挣脱了,就好像冰火相融之后,不分胜负。
日光熏着窗格,夏末的太阳不那么烤人了,映得床头一片明媚。两个人都体虚力竭,醒来时又尴尬得无地自容。
方无隅怕他着恼,他记得孟希声是最不喜欢被人随意触碰的,从前他费劲了心机想去牵一下他的手,碰一下他的肩,都会被他嫌弃万分,遑论他仗着自己难受时对他求爱,本身已十分无耻。
他不住地道歉,是我荒唐,是我不好,是我的错。说得烦人,孟希声便一口咬住他的嘴,方无隅嘶了一声,摸到唇上出了血,茫然地抬头看他。
孟希声喃喃,的确是你荒唐。方无隅没懂,等孟希声起来穿衣,抓住他手问,什么意思?
孟希声把嘴唇绷成一线,良久,又松缓了,说,我也荒唐。
方无隅一怔,爬起来笼住他肩头,珍贵地将他抱住。
像抱一缕春风,像抱青花白瓷,沐浴着窗外日光,他成了他生命里的青山绿水,在这乱世里,在他的痛苦里,留下一片安宁。
第15章 几多愁
戒断的日子痛苦,长久而又度日如年。方无隅自从那次关系脱轨之后,胆子便肥了起来,经常要对孟希声做些亲昵动作。
下场往往都比较惨,不是挨了一掌就是被踹了一脚,下手毫不留情,让方无隅怀疑这人是否上少林寺学过武。
方无隅狡诈卑鄙,故技重施,在烟瘾发作时总算能得逞一二,与孟希声做肌肤之亲。这倒也并非是故意,只不过他痛苦时,欲望便成了唯一能扑灭痛苦的方法,甚至于比镇定剂麻醉剂都有效得多。这是欲望对欲望,情爱之欲胜过烟瘾之欲。孟希声胜过一切。
方无隅的烟瘾在临近年关时总算戒除,而他那张通缉令也在贴了近几个月后从张榜上换除,孟希声却还是不允他上街,怕他被人认出。
1937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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