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彼岸》第16章


「使用这法术的人是谁?」亚刃问。他头一回发现雀鹰这么愿意回答问题,而且情绪平和,思虑深远。两人藉由这段谈话得到慰藉,虽然主题是黑暗。
「他住在黑弗诺。当地人认为他只是一名术士,但以天生的力量而言,他是一个力量不凡的法师。他利用个人技艺赚钱,只要有人付钱,他就为他们显现他们想看的任何亡魂。亡妻、亡夫、亡子、君王时代的美女等等,他整栋房子充塞了古代那些不安的黑影。我见过他把我以前的一位老师傅,当年的大法师倪摩尔,从『旱域』召唤回来,只是为了玩玩把戏,娱乐那些闲来无事的人。结果,那个崇高的亡灵当真应召而来,像一只顺从的小狗。我看了很愤怒,就向他挑战。我当时不是大法师,但我说:『既然你强迫亡者进你屋子,你愿意随我去他们的房子吗?』虽然他用尽意志抵拒,甚至变换身形、无计可施时还在黑暗中大哭,我照样强使他跟随。」
「你后来杀了他?」亚刃小声问,显得很入迷。
「没有!我让他跟我去,又让他随我回来。他当时很害怕。一个任意召唤亡者的人,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害怕死亡——怕自己的死亡。在那道石墙边……我讲的这些,实在已经超过一名见习术士应该懂的分量了,而你根本连见习术士都还不是呢。」锐利的双眼穿透幽暗,直视亚刃的凝望,竟让亚刃局促不安起来。「倒也没什么关系。」大法师继续说:「在那界线地带某处,有一道石墙,越过那道墙,灵魂就到了『死境』,只有法师可能越过它再返回……我刚才说的那人就匍匐在那道石墙的『生境』这边,想抗拒我的意志却无效。他两手拼命抓住石块,诅咒嘶喊,那种畏惧是我生平仅见,让我轻蔑愤怒。其实,看那光景,我早该知道我做错了。但我当时被愤怒和虚荣占据。他很强大,而我亟欲证明我比他强大。」
「回来以后,他表现如何?」
「他跪伏在地,并且发誓,绝不再使用帕恩民间法术。他还亲吻我的手,要是他胆子够大,早借机把我杀了。后来他离开黑弗诺,可能向西去帕恩岛吧,几年后我听说他死了。我认识他时,他已白发苍苍,但手脚修长,像个角力士。我为什么又谈到他呢?我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的真名吗?」
「不是!就我记忆所及——」他停顿一下,之后持续三个心跳的空档,四周全然寂静。
「黑弗诺的人叫他喀布。」他的声音不同以往,显得谨慎。这时天色已暗得看不出对方表情,亚刃只见他转头注视那颗黄星。那颗黄星已经又升高了些,悬在海浪上方,正向海浪抛洒断续的、细薄如蛛网的金黄光缕。过了片刻,他又说:「亚刃,我们会发现,我们是在遗忘已久的过去之中面对尚未到来之事,只因无从知悉其中真意而胡言乱语。这不只发生在梦中而已。」
第六章 洛拔那瑞 Lorbanery
阳光四射的海面,从十哩外遥望,洛拔那瑞岛是绿色的,有如喷泉边缘的鲜嫩青苔。靠近时,可以看到叶子、树干和阴影,道路和房舍,面孔、衣服和灰尘,这一切,组成了一块有人居住的岛屿。不过整个岛看来仍是绿色,因为岛屿之上,凡是没有建屋、没有人行的每一亩地,都交给圆顶的低矮萼帛树,它们的树叶上养着一种小虫,这种小虫会吐丝,所吐的丝可以纺成纱,让洛拔那瑞岛的男女老少织布。日暮时分,那里的天空满足一种灰色的小蝙蝠,专吃居民饲养的小虫。它们食量大,但也因而受苦。不过,纺织蚕丝的居民不杀它们,因为大家一致认为杀害这种灰翅蝙蝠是招厄运的行为。他们说,既然人类依靠小虫过活,小蝙蝠当然也可以拥有相同权利。
岛上房舍盖得怪,窗户很小,而且位置都很随意。萼帛树枝搭成的屋顶,长满绿色苔藓和地衣。以前,这岛屿和南陲其余岛屿一样,是物阜民丰之地:住屋精良的粉刷、雅致的陈设、农舍及工房的大型纺织机、叟撒拉小港口的石造码头——码头内可能已停靠数艘贸易大船,这些景象均可资为证。但现今港内,一条大舱也没有,住屋的粉刷已褪落,屋内摆设没有换新,多数纺织机都已停止不动,弃在那儿任凭灰尘积累,踏板和踏板间、经线和工作台之间,蛛网张结。
「术士吗?」叟撒拉村的村长这么回答:「洛拔那瑞没有术士,从来就没有。」村长是个矮小男人,他的脸孔与他那双光脚板的脚跟一样坚实、同样是赤褐色。
「谁会想到需要术士呢?」雀鹰附和道。他与八、九个村民同座喝酒,酒是本地所产的萼帛果酒,味道清淡苦涩。他不可避免要告诉村民,他来此地是为了寻找艾摩矿石。不过这次他和同伴都完全没有乔装,只不过照例让亚刃把短剑留在船上藏好而已。至于他自己的巫杖,若有随身携带,外人也看不见。起初,同坐聊天的村民个个显得不悦、甚至怀有敌意,谈话当中又频频流露不悦和敌意。雀鹰恩威并济,才促使大家勉强接纳他。「你们这岛长了这么多树,岛民必定因树而贵。」他开口道:「要是树园采收时碰到迟来的霜降,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座中末尾一位皮包骨村民回答。此时大家在屋檐底下,背靠旅店的墙壁坐成一排。紧临那一排光脚丫的外缘,四月的柔细大雨,正啪嗒啪嗒落地。
「下雨才是灾难,降霜无所谓。」村长说:「雨水会使蚕茧腐烂。但没有人打算制止雨落,从来没有人那样做过。」这位村长是强烈反对谈及术士和巫术的人。其余村民,有几位倒好像很想聊聊那话题。「以前,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从不下雨。」一位村民说:「就是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
「你说谁?老慕迪吗?嗳,他已经不在了,早就过世了。」村长说。
「以前大家都叫他树园长。」皮包骨男人说。
「是呀,都称呼他树园长。」另一人说完。现场一阵静默笼罩,宛若雨水落下。
单一房间的旅店里,亚刃独坐窗内。他发现墙上有一把老旧的鲁特琴,是把长颈的三弦鲁特琴,与这「丝岛」居民所弹的琴一样。他坐在窗边,试着拨弄乐音。音量与雨水打在树枝屋顶声音差不多。
「我在霍特镇的几个市场里,都见到商家贩卖丝料,很像洛拔那瑞岛所产的丝布。」雀鹰说:「它们有的是丝布没错,但没有一块是洛拔那瑞出产的。」
「时节一直不好,」皮包骨男人说:「都四年、五年了。」
「从休耕前夕算起,前后五年了。」一个老人声音含在嘴里,自我陶醉地说:「是喔,自从老慕迪去世算起。嗳,他真的过世了,都还不到我这年纪呢,就死了。他真的是在休耕前夕去世的。」
「物以稀为贵嘛。」村长说:「今天,买一捆染蓝的半细丝布,在以前可以买三捆哩。」
「可现在,要买也买不到了。商船都到哪儿去了?全是蓝色染料闯的祸。」皮包骨男人这么一说,马上引起约莫半个时辰的争议,论点不外大工房的工人所使用的染料质量。
「染料是谁制造的?」雀鹰问完,又引起一番争论。争论结果就如那个皮包骨男人没有好声好气所说的:丝染的整个过程一向由一个家族监督,过去,那个家族自称是巫师世家,但他们以前如果真的曾是巫师,后来也丧失了技艺,而且家族之中再也没有人把失去的技艺寻回过。这群村民除了村长以外,大家一致表示,洛拔那瑞最有名气的「蓝染」、以及世无可匹的「深红染」——即俗称的「龙火」丝布,是很久以前黑弗诺历代王后所穿的——早就变样了。其中是有什么成分不见了,大家怪罪的对象包括不合时节的雨水、染土、及提炼者。「不然就是眼睛喽。」皮包骨男人说:「看是谁分不清真正的靛蓝、跟蓝土嘛。」说完,眼睛瞪向村长。村长没有接受这项挑衅,大伙儿于是再度陷入沉默。
土产淡酒似乎只搞坏大家的脾气,使每个人看来都一肚子火。这时唯一的声音,只有雨水错落打在山谷树园树叶所发出的声响,街尾那头的海水呢喃,还有门后黑暗中,鲁特琴的咿呀声。
「你那个秀里秀气的男孩,他会唱歌吗?」村长问。
「啊,他会唱。亚刃!为我们大家唱一曲吧。」
「这把鲁特琴没办法弹奏小调以外的曲子呢,」亚刃在窗边,笑着说:「它只想唱悲伤的歌。各位主顾想听什么?」
「想听没听过的曲子。」村长愠声道。
鲁特琴激动地响了一下,亚刃已经摸会弹奏技法了。「我弹奏的这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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