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60章


我即歡喜愛玲在在眾人面前。對於有一等鄉下人與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說愛
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她讀書得來像剖瓜切菜一般,他們就驚服。
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看人看出身,我就與她們說愛玲的家世高華
,母親與姑母都西洋留學,她九歲即學鋼琴,她們聽了當即吃癟。愛玲有張照片
,珠光寶氣,勝過任何淑女,愛玲自己很不喜歡,我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
,叫他也羨慕。愛玲的高處與簡單,無法與他們說得明白,但是這樣俗氣的讚揚
我亦引為得意。
愛玲也是喜歡在眾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說要出席一處時事座談會。她竟亦高
興同去。我們兩人同坐一輛三輪車到法租界,舊曆三月艷陽天氣,只見遍路柳絮
舞空,紛紛揚揚如一天大雪,令人驚異。我與愛玲都穿夾衣,對自己的身體更有
肌膚之親。我在愛玲的髮際與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團成毬,在車子前後飛繞,
只管撩面拂頸,說它無賴一點也不錯。及至開會的地點,是一幢有白石庭階草地
的洋房,這裡柳絮越發濛濛的下得緊,下車付車錢,在門口立得一會兒,就撲滿
了一身。春光有這樣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曉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開會往樓上,到有約二十人,多是青年,覺得像在教室裡。開會中間,忽又
拉起警報,隨即聽見摜炸彈,一記一記的鈍聲打到大地的心裡,我正起立說話,
幾次停下來等飛機的爆音從頭上過去。飛機時遠時近,這天的空襲時間很長,警
報久久不解除。這亦是一種真實,至少使人有切身之感,然而是非常不好的真實
,如云無明亦是一種實在。

青芸今年三十歲,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結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近
地清風嶺下剡溪邊沈家灣人,土里土氣,出來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
子的派頭,不講戀愛,單覺女大當嫁是常道,看中他,是為仍可住在我家照顧弟
妹。為了我,她連終身大事亦這樣闊達。她從小有我這個叔叔是親人,對他人她
就再也洠в信矢咧耄耸赖母毁F貧賤,她惟有情有義,故不作選擇。她只覺有
叔叔送她去成親,已經很稱心。
我在南京救他出來的廖越萬,現在當了杭州特工站主任,在他的新公館裡為
我們設宴洗塵,那廖太太我見她竟是架子大,幾位廳長夫人到來,她是主人,能
坐著不起身,也要算得辣手。後來我纔知廖是仍在給重慶做工作,所以看不起汪
政府的人。那廖太太卻請我到她房裡坐,親自捧茶。及開宴,到有陪客省府各廳
處長及市長,歷代新朝草創,原是市井之徒,惟眼前他們總不是江山一代人。酒
後廖越萬給我看一件宋瓷,必要送給我,我卻洠в幸摹?br />
我與青芸住在環湖旅館,廖夫婦每朝必來請安,廖太太便給青芸梳粧,她以
娘家人自居,好像嫂嫂服侍姑娘出閣。我不喜特工,不指望廖夫婦倒是有人情的
。後來抗戰勝利我出亡,廖在上海參加接收工作,我家裡他也還肯照顧。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後,我偕新夫婦撸骱搅巳队≡隆B灭^裡有
省府派來的警衛,出撸б挪缴冢译S即都叫免了。如此我纔可以一人去浣紗
路上走走。戰時杭州市廛蕭條,惟浣紗路邊楊柳如舊。想起太平時世,桐盧富陽
與餘杭塘棲的水陸負販皆來於此,雖不必有嚴子陵錢武肅王微時那樣的人,但亦
塵俗穩實有一種平康安樂意。而興亡之感,竟非嗟歎無常,倒只是反省,看見了
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院紗路邊的楊柳,如同三潭印用的照本欄杆,如同我仍
是昔年來杭州撸W時的蕊生。 
【大堤行】
_
【大堤行】
陽曆五月我又回漢陽。飛機場下來,暮色裡漢口的閭闔炊煙,使我覺得真是
歸來了。當下我竟是歸心如箭、急急渡過漢水,到得漢陽醫院時,諸人已經喫過
夜飯,護士小姐們及啟無永吉都來我房裡熱簦б惶茫幻鎻N房裡吱吱喳喳又重新
炒菜燒飯。我一面與他們問答,說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處瞟,到底問了
護士長、「小周呢?」她答纔在樓上的。原來小周聽見我到來,她一鼓作氣飛奔
下樓,到得半樓梯卻突然停步,只覺十分驚嚇,千思萬想,總覺我是一去決不再
來了的,但是現在聽見樓下我竟回來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萬真的,與世
上真的枺饕粚γ妫阉龂樀玫雇肆恕K嘶厝龢巧希谷ザ阍谒约悍垦e,還
自心裡別別跳。
我隨即到二樓護士長房裡,眾護士小姐相隨,她們上去叫小周,小周纔來了
。她卻把我交給她保管的一面鏡,與兩條香煙都拿了來。我拉她到身邊,她就挨
我坐下。我見她臉兒黃黃的,簡直不美,我心裡竟是不喜。她洠в性捯f,亦洠?br />
有話要問,因為她已在我身邊了。及我問她,她纔仰面看著我的臉道、「我瘦了
。」而我當下竟亦不去想像別後她的淚珠,甚至洠в袘z惜,因為人眼前即是一切
,這一刻的光陰草草,連不可以有感情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煙短了兩包,
是一次關先生斷了香煙,夜裡無買處,我給了他一包。還有應城膏镜亩?br />
長陳志遠來看你,我說你在上海還洠в谢貋恚靡恍乙查_了一包香煙敬
客。」這樣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顧命之重。而別後肝膽,亦只可以是說
的這些。
剛纔她聽見樓下我已回來,竟這樣驚動,而現在當著人前她挨近我坐著,卻
又這樣的不怕難為情,人生原來尋常事亦可以是聲裂金石,而終身大事亦可以是
個有婉順自然。我一面仍與護士長她們話契闊,一面執小周的手,見她戴有一隻
金指環,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給我的錢買的。」那一點點錢她卻有這樣
的用處。
一宿無話,翌日即又諸事如常,我從未離開過。小周亦又容貌煥發,惟比以
前有了一筆心思。我說起在上海時與愛玲,小周忽然不樂道、「你有了張小姐,
是你的太太?」我詫異道、「我一直都和你說的。」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
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塗。但是此後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與她說結
婚之事,她只是聽。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顧
懀r局變動,不可牽累小周。這事其實難安排,可是我亦不煩惱。
記得正二月裡漢陽人做棒香,一種土黃、一種深粉紅,攤於竹簟上在郊原曬
香,還看還當是花,我非常喜愛那顏色,原來土黃有這樣好,深粉紅有這樣好,
竟是從心底裡與之相知,連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親,有
人世的這格物便是親,而許多情理上難以安排之處,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
訓德,她的慣會歎氣,自說好氣又好笑的,其實有她的君子樂命。
轉瞬舊曆端午。是日訓德回家去。漢陽人家都在過節。上午日頭花照進我房
裡,只覺是溼溼的,庭中輕煙疏淡,節氣就有這樣的正。訓德下午即又來醫院,
雖小小的往返,亦是人歸娘家、心在夫家。她卻買來一塊手帕送給我,這手帕與
她的心思,亦像節氣的正。
五月裡醫院後門口江水平陽、水氣寒森森。唐宋人詩文裡有一句是「大江流
日夜」,看它滿滿的流去,卻因浩渺,成為迴環雜沓奔走,而江心雲日下照,又
疑是萬頃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黃土塊無數,有這樣的靜謐。又一句是「濁浪排空
」,雖是晴天,醫院的後院門開向江水,亦院子裡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連坐
在房裡的人亦變得容貌端敬,只覺是不可以玩物。此時卻仍有船傍岸行駛,駛過
醫院後門口時,那黯赭色的風蓬就像一隻大鳥,翼若垂天之雲,遮影了我房裡。
漢水本來碧清,與長江會合,好像女子投奔男人,只覺心裡委屈難受,還沿
漢口迤邐數里,兩種水色不相混。我又喜漢水的渡船,一船搭客七、八人,多是
肩挑負販之徒,籮籮擔擔,我來去報館渡河,總與他們一道。但現在漢水亦因上
游山洪大至,變成混濁的急流,渡河很危險,渡船的梢公由一人增為二人,撐篙
又搖櫓,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輕舉妄動。此地離長江口不到半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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