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10章


我,也打我,說我、「這樣大了還要抱,小孩不自己去玩去,大人要做事呢!」
我母親與我洠в邢袢A山拢概c沈香那樣的故事,卻不過是尋常中國民間母子
。我甚至不曉得我母親的名字,十幾歲時一次向母親問起,母親只笑笑不說,罵
我、「小人怎麼這樣頑皮!」及後事隔多年,母親已去世,一日不知因何說起,
青芸笑道、「娘娘的名字我曉得」,卻不肯就對我說,到底是她做孫女的有本領
問得了。可是青芸告訴了我之後,我竟又忘記,好像是菊花二字。
舊時我鄉下女子惟在父母及墸鼛煾敖忻郑谏饲安唤校诜蚣乙嗖唤?br />
,紹興戲撸垜蝤P裏有這樣一段:
生、敢問大姐的名字?旦、奴家是洠в忻值摹I斀癯⒁嘤袊枺?br />
尺孩童亦有乳稱,豈有為人無名字之理?旦、名字是有,只恐軍爺要叫。生
、為軍不叫就是。旦、奴家名字叫李……。土、李甚麼?李甚麼?旦、李鳳
姐。生、哈哈好一個李鳳姐美名!旦、軍爺說過不叫,可又叫了。生、為軍
衝口而出。旦、下次不可。
這雖然老派,其實新鮮潑辣。但胡村是男人有名字亦不傳,何況女人,我母親只
是胡門吳氏。胡村人是好像皇帝后妃,只有朝代年號,名字倒反埋洠А?br />
中國是民間亦貴,因為人世有禮。我母親在家著短议L褲,但出台門到溪邊
洗衣必繫裙子,在堂前紡棉花亦繫裙子,不但對外客,連族中長輩,堂房叔伯經
過台門外進來簷頭坐坐,她亦奉茶敬盡。她即不輕易到鄰家,亦從不道人長短。
房族裏或親戚的女眷來,我母親陪坐說話,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厭。
我小時跟母親去探望同村九太婆,在荷花塘,一盞茶時就走到的,母親也開
箱換上耍I衫黑裙子,且在路亭裏買了燒餅,手中包了拾去,因為是去做人客。
九太婆住的是泥牆屋,半下晝太陽斜進來,如金色的靜,九太婆客來掃地,炊菜
燒點心,點心是醃菜下湯年糕,我母親連說罪過,起立又起立,然後兩人安坐說
話兒。我立在母親膝前,心思對付後門口的一盆剩В衢T開出即是田矗絼輭?br />
簷,畈上都在受秧田水了。起坐間是泥地,與灶間連在一起,板桌條凳,都在茶
煙日色裏,賓主相對雖只得一個時辰,卻似人世迢迢已千年。我只覺母親與九太
婆好像一種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的採蓮人,是明清木版書裏插圖的線條,但紙張與
彩色是民國初年的。
母親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頭螞拐。」因為她自
己就是人相極好的。小時我每跟她去溪邊,去桑園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
還伴她去過嶀浦廟,平時只見她在灶間,樓上樓下及堂前走動,現在卻陌上多少
行人,她走路這樣安穩,洠в幸稽c誇張,亦只是人與天地為三才,日月麗於天,
江河麗於地,而她的人則在天地間,與世人莫失莫忘,仙齡永昌。她在家裏,是
洗出衣裳或飼過蠶,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傍嬉戲,見母親一
人坐得這樣端正,室中灑落悠閑,只覺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
但我母親一家衣食之事切切在心,對小孩亦不耄П问浪椎钠D虞。小時我家裏
有人客來,母親常叫我走後門向鄰家借米,卻具饌相款,不使人客知覺不妥。惟
父親及我的慷慨若涉浪漫,她就切責,她是直道待人,不過其情,所以蕩蕩如天
,但父親及我時又不免稍稍摺福酂o不好。
有時洠в酗埫紫洛仯砝u弄來穀子,礱出拿到橋下踏碓裏去舂,天已昏黑
,鄰家都夜飯喫過了,我家還在簷頭篩米。母親用木勺撮米到篩裏,父親篩,我
在旁執燈照亮,把大匾裏及籮裏的米堆用手擁擁平,只覺沈甸甸的如珠如玉。
一次我在橋頭嬉戲,群兒都回家吃午飯去了,我不回去,因家裏洠в形顼埫?br />
,怕母親為難。小孩洠в斜猓嘀肋@是重大的事,惟更端莊了起來。我去
溪邊摘了木蓮蓬,用繩穿起兩個,一人在大路上耍流星。隨後母親卻來叫我,回
家只見飯已煮好,是留做種籽的蠶豆。母親坐在高凳上看我寫五哥哥七弟弟盛來
吃,帶看歉意的微笑,十分安詳。
我到杭州讀書,母親為我理行裝,每回總吩咐、「出門要理睬世人,常時铮?br />
餓冷暖要自己曉得,不可忘記家裏的苦楚。」三十年前的事仍像是今天的,今天
我在日本,亦只要好好的,自己會得當心,家裏雖然顧不到,但今天是祖國民間
家家苦楚,我皆切切在心的。
我母親安詳如畫中人,但她對他丈夫兒子與家務一樣有現世的火雜雜。我兄
弟七人,大哥積潤二哥積忠為前娘所生,積潤是敗子,人家叫他風水尾巴,他撸?br />
手好賭,把老婆也賣賣掉,因此被逐在外。他卻對兄弟情重,又愛充場面上人,
父親去世後他倒仗義回家維持了三年。積忠當兵,病殻=ǎ抑辉谒悄昊貋?br />
娶婦時見過。這兩個兒子雖不是親生,母親待他們亦總盡了人世之禮。三哥積義
在嵊縣城裏蠟燭店做學徒,三年滿師,已會得刻龍鳳花燭,但是他去當兵,進了
杭州講武堂,出來到紹興營裏當庶務長,陞排長。要算他白手成家,常寄五圓十
圓來與母親,娶了嫂嫂,頭兩年亦叫她來胡村侍奉公婆。
母親最惱四哥夢生,夢生在兄弟中最身長力大,廣有才藝,就只不是個至心
人。他小時不肯讀書,逃學被捉到私塾裏,只坐著嘴巴椋У镁o緊,用筷子也撬他
不開。十七八歲他即長成好一條漢子,樂器上手即會,紹興戲本本會串,畈上的
生活無人能及,但是他不肯務農。他去學木匠,只一年就水車八仙桌都會造,連
宮殿式建築他亦心知其意,但亦不肯三年滿師。他貪心太重,而且殘忍。為他賭
博謊騙,母親趕來趕去打他,祠堂裏亦施過族規,他終不改。他收買山戶的茶葉
,又販苜蓿種籽,帳都討到家裏來,他卻在縣城裏把他人的錢充闊綽,紡綢長衫
穿穿,金戒指戴戴,美麗牌香菸啣啣,麻將啦啦搓來。其後他在家鄉到底存身不
牢,飄到嘉興,在那裏有田十畝,且開花轎店,鼓樂酒食,大小老婆俱全。我四
哥是有蕩子之才而無其德。
五哥懷生,為人忒善良,優柔儒弱,在家受四哥欺壓,拿柴杠打他上山去樵
採。十五歲到釣魚潭豆腐店做學徒,又被店主店婦酷使,苦得手腳凍瘡模€,動
彈不得,母親知道了叫他回來,在簷頭柴堆上舖棉被躺著就日取暖,三個月纔平
復。他在胡村開小店,賣紙墨筆硯,及針線鞋面布,彩蛋水鱉糕餅,但又被大哥
四哥吃倒。他往紹興依三哥,想開木行不成功,寄食三哥家裏一年,三嫂差他洗
碗購物。彼時我在紹興高小讀書,亦住在三哥家,三嫂只有差我不動。五哥後來
是去當兵,親事尚未娶,年紀輕輕就病殻趯幉āS囈舻綍r,母親在簷頭對天遙
祭,大哭一場。父親去咚撵‘柩回來,葬在下沿山。下沿山桑茶田疇,茶娘耕
夫活潑喧嘩,我五哥的墳卻是人世的委婉循良,令人歎息思省。
父親去世翌年,三哥亦病殻€有我肩下的七弟周有,十八歲夭折,在我娶
玉鳳的第三年。玉鳳與他嫂叔情親,侍疾帶孝哭泣盡禮,他若還在,倒是個厚重
有主意的人。我家這樣七零八落,但亦總是民國世界的事。杜甫登慈恩塔詩、「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民國世界多少人家都像
我家,而一代的兵氣與王氣,還是出在這裏。
父親過後,我母親尚在世十二年,有玉鳳與青芸侍奉她,我亦會賺錢養家了
,我母親一生辛勞,又哭夫哭子,但她漸益靜悟,無有不足。她與我父親數十年
夫妻如金童玉女,是第一貴。兒子有我三哥會爭氣,三哥殻嵊形医拥蒙希趶V
西教書,鄰近三保說起來總也名聲好聽,是第二貴。晚年她犯冷風嗽的毛病,秋
冬臥床,三餐茶飯都搬到床前,要等天氣陽和纔起得來,她也平靜和悅,洠в羞^
懨氣躁怒,看著眼前的玉鳳和青芸想著蕊生在外頭,她忖忖自己做人是稱心的。
【竹萌乳鷇】
三月韶華勝極,紅樓夢裏一枝花名簽上卻道是「開到荼蘼春事了」,未免喪
氣,不如蘇洵的句子「竹萌抱靜節,乳鷇含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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