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他就想了以上这句活。果然一想是
在逃难,虽然吃不甚饱也就算了。何况将来逃起难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的。
“没看见那弄堂口里的难民吗?他们还吃蛋炒饭呢!他们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呀
!”他想将来自己能够一定不挨饿的吗?所以少吃点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对于挨饿
也应该提早练习着点,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那时候对于饥饿毫无经验,
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应该提早饿一饿试试,到那时候也许就不怕了。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饱的吗?为什么他受得住而别人受不住呢?就因为他是饿
惯了。小孩子吃不饱,他要哭。大人吃不饱他会想法子再补充上点,到冠生园去买
饼干啦,吃一点什么点心之类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饱,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
子再吃。有人看见过叫化子上冠生园去买点心的吗?可见受过训练的饥饿和没受过
训练的饥饿是不同的。
马伯乐对于他自己没能够吃上五个蛋炒饭的理由有二,第一为着省钱;第二为
着训练。
今天的蛋炒饭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满屋子都是油炸葱花的气味,马伯乐在这香
味中被引诱得仿佛全个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
。当他一端起饭碗来,他便觉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刚要尝到这第一口,外边有打门的了。马伯乐很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大概只
有两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简直是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这来的人是谁呢?”
马伯乐只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动。蛋炒饭也仍抱在手里。
“老张吗?小陈吗?还是……”
马伯乐觉得很受惊。他的习惯与人不同,普通人若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立刻
走过去开了门一看使知分晓了;可是他不同,因为他是很聪明的,很机警的,是凡
什么事情在发生以前他大概就会猜到的。即或猜错了,他也是很喜欢猜的。比方哪
位买了件新东西,他就愿意估一个价码,说这东西是三元买的,或是五元买的,若
都不对,他便表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这东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说了半天,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仍是继续在猜着。有的时候,人家看着他
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说了出来。而他则摆着手,不让人家说。他到底要试试自己的聪
明如何。对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练的。
现在他对于那门外站着的究竟什么人,他有些猜不准。
“张大耳朵,还是小陈?还是……”
张大耳朵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陈可是多少日子不见了。大概是小陈,小陈
敲门音总是慢吞吞的。张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这许多工夫他还不开门,就往里撞
,他还会那么有耐心?
马伯乐想了这么许多,他才走过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门扇的后边,把门只开
了一道小缝。似乎那进来的人将是一个暴徒,他防备着当头要给他一棒。
他从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陈。于是他大大地高兴起来:
“我猜就是你,一点也没有猜错。”
过了一些工夫,小陈和他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情形,他都似乎没有听见。他还
向小陈说: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张大耳朵?张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
,他非常没有耐性,若是他来,他用脚踢开门进来,而你则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
的,轻轻地,慢慢的……你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马伯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饭开始吃。差不多要吃饱了他才想起问他的
客人:
“小陈,可是你吃了饭吗?”
他不等小陈回答,他便接下去说: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饭……一开起战来,你晓得
鸡蛋多少钱一个,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听是八分。真是贵得吃不起了。我这
所吃的还是打仗的前一天买的,是一角钱三个。可是现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
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
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我吃完了这
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
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
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
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
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
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
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
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
,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
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 系着。也不过两
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
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
。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
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
是颓丧的,因为他想: “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
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
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
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
说: “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
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马伯
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
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
,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
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
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
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交交关。”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
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他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
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点力量
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
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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