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什么也算不了的。”
马伯乐对于真正战争的开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看得再没有那么平凡
的了。他不愿意看了,他不愿意听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
了,都已经过去。
日本人打中国那好比是几年前的事情。中国人逃难也陈旧得像是几年前的事情
。虽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发响,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经
开始打了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那般陈旧了。
所以马伯乐再要听到谣传,说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开火之类,他一听就要睡
着的样子。他表示了毫不关心的态度,他的眉头皱着,他的两个本来就很悲哀的眼
睛,到这时候更显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复地想着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尽力宣传的日本人就要打来,而是
日本人打来了应该逃到哪里去。“万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谓退一步想,就是应该往什么地方逃。
“小日本打来必要有个准备。”
他之所谓准备,就是逃的意思。绝不是日本人打来的时要大家一齐拼上了去。
那为什么他不说“逃”而说“准备”,因为“准备”这个字比“逃”这字说起来似
乎顺耳一些。
马伯乐到现在连“准备”这个字也不说了。而只说:
“万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觉得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应该立刻行动起来了。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
办哪?到人人都逃的时候可怎么办?车船将都要不够用了。一开起战来,交通将不
够用的,运兵的运兵,载粮的载粮,还有工夫来运难民吗?逃难不早逃,逃晚了还
行吗?
马伯乐只在计划着逃的第二步(固第一步是他从青岛逃到上海来),所以对于
日本人真正要打来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兴趣了。当上海的大炮响起来的时候,马
伯乐听了,那简直平凡极了。好像他从前就已经听过,并不是第一次才听过。全上
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马伯乐一个人是静静的,是一声不响的,他抽着烟卷,
他躺在床上,把两只脚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着那黄昏昏的电灯。大炮
早已响起来了,是从黄昏的时候响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飞机和中国飞机在黄浦江上大战,半面天空忽然来
了一片云那样的,被飞机和火药的烟尘涂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发现了奇异的
大不可挡的旋风,带着声音卷来了,不顾一切地、呜呜地、轧轧地响着,因为飞机
在天空里边开放机关枪,流弹不时地打到租界上来。飞机越飞越近,好像要到全上
海的头顶上来打的样子。这时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外边来看,等飞机越飞越近了,把人的脸色都吓得发白。
难道全个的上海都将成为战场吗?刚一开战,人们是不知道战争要闹到什么地步的
。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着很大的风,所以满街落着树叶
。法租界的医院通通住满了伤兵。这些受了伤的战士用大汽车载着,汽车上边满覆
了树枝,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来的。女救护员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战士的身上
染着红色的血渍。战士们为什么流了血?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屠杀。伤兵的车子一
到来,远近的人们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庄严地看着。
只有马伯乐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阴郁地走着。他踏着树叶,他低头不语,他
细细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
“南京吗?苏州吗?”
南京和苏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儿。虽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难逃去的,未必不
招待的。就是南京、苏州都去不成,汉口可总能去成的。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
里,那里万没有错的。就是青岛还没开火,这是很大问题。太太不来一切都将谈不
到的,“穷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国这句古语一点也没有说错。“车、船、店、
脚、衙,无罪也该杀。”的的确确这帮东西是坏得很。可是此后每天不都将在路上
吗?
“这是逃难呵,这是……”
马伯乐想到出神的时候,几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来:
“逃难没有钱能成吗?
他看前边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一辆大卡车,似乎从车上往下抬着
什么。马伯乐一看那街口上红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个医院,临时收伤兵的。
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他转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没有几步,又是一辆伤兵的车子。伤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转过身
又往回走,无奈太迟了,来不及了。终归那伤兵的车子赶过了他,且是从他的身边
赶过的,所以那满车子染着血渍的光荣的中华民族的战士,不知不觉地让马伯乐深
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伤兵为什么这样多呢?难道说中国方面的战况不好吗?
中国方面的战况一不好,要逃难就更得快逃了。
他觉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凉的,又加上阴天,落着毛毛小雨,实在有些阴
森之感。清道夫这两天似乎也没扫街,人行道上也积着树叶。而且有些难民,一串
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东西在雨里边走着,蓬头散发的,赤腿裸脚的,还有
大门洞里边也都挤满了难民,雨水流满了一大门洞,那些人就在湿水里边躺着,坐
着。
马伯乐一看,这真悲惨,中华民族还要痛苦到怎样的地步!我们能够不抵抗吗
?
“打呀!打呀!我们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见了第二个大门口、第三个大门口都满满地挤着难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来,自己将来逃难下去,不也将要成为这个样子吗?”
实在是可怕得很。马伯乐虽然不被父母十分疼爱,可是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
的。一个人会沦为这个样子,他从未想象过,所以他觉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
处去了。
一进门他照例地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他把它们扶起来之后就躺到床上去了
,很疲乏,很无聊,一切没有意思。抽一支烟吧,抽完了一支还是再抽一支吧。一
个人在烦闷的时候,就和生病了一样;尤其是马伯乐,他灰心的时候一到,他就软
得和一滩泥似的了。比起生病来更甚,生了病他也不过多抽几支香烟就好了;可是
他一无聊起来,香烟也没有用的。因为他始终相信,病不是怎样要紧的事情,最要
紧的是当悲哀一侵入人体,那算是没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绝望了。
“这算完。”
马伯乐想:太太若是不来,一切都完了,一切谈不到。
他的香烟的火头是通红通红的,过不了两三秒钟他吹它一次,把烟灰吹满了一
枕头。反正这逃难的时候,什么还能干净得了?所以他毫无小心地弯着腿,用皮鞋
底踏床上的褥子。
“这算完,太太若不来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烟灰来。一直吹到烟灰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
,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边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进马伯乐眼睛里
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会出来了。
马伯乐近来似乎不怎样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饭,蛋炒饭照常地吃。睡眠是会间
断了思想的,吃饭则不会,一边吃着一边思想着,且吃且想还很有意思。
马伯乐刮出来眼睛的烟灰后,就去燃起炭炉来烧饭去了。不一会工夫,炭火就
冒着火星着起来了。
照例马伯乐是脱去了全身的衣裳,连袜子也脱去,穿着木头板鞋。全身流着汗
,很紧张,好像铁匠炉里的打铁的。
锅里的油冒烟了,马伯乐把葱花和调好的鸡蛋哇啦一声倒在油里。
马伯乐是青岛人,很喜欢吃大葱大蒜之类。他就总嫌这上海的葱太小。因上海
全是小葱,所以他切葱花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切上一些。在油里边这很多的葱,散
发着无比的香气。
蛋炒饭这东西实在好吃,不单是吃起来是可口的香,就是一闻也就值得了。所
以马伯乐吃起蛋炒饭来是永久没有厌的,他永久吃不厌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
是逃难的时候,他想他每顿应该吃五个蛋炒饭。而现在不能那样了,现在是省钱第
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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