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第185章


“你打开抽屉看看。”
抽屉里最上层是他刚写的字,周边围画了一圈喜鹊登梅。纸是好纸,墨是好墨,墨尚未干,依稀能闻见松香。
他呈起来给我看: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没有主婚人,没有介绍人、证明人。我一字一字细细看完,刘国卿含笑问道:“我写得好不好?” 
“好”,我点头,小心翼翼地,“咱俩想一块儿去了,今儿这么好的日子,结婚证书也有了,想就拜了堂吧,这次可不会有什么岔子了;可惜什么都没准备,只有这两瓶高粱酒,咱喝个交杯酒,也算拜堂了吧。“
“好,我去拿杯子。“
“别介,“我拉住他,”别麻烦了,就这么喝吧。“
我往刘国卿手里塞了一瓶,他说:“你悠着点儿,浅尝辄止,你身体不好。”
“别叨叨了,”我们的手臂交叉、环绕,“今儿是个大好的日子,我高兴。”
“好。”
“结婚得有结婚照片吧?”
“没人给我俩照。”
“没事儿,我给你照,你给我照,贴一块儿不就得了。”
他目光温柔如水,轻轻应道:“……好。”
我俩情不自禁地对着笑起来,既甜且酸,一口酒喝了大半瓶。我摸摸脖子,那里本来是那枚在上海订做戒指,只可惜我落进了日本人手里,它也落进了日本人手里,倒是尽了忠君之事。
便遗憾道:“我老早前准备了戒指,但是没留住,弄丢了。”
刘国卿道:“不打紧,我们有结婚证书了。”
一封不具有法律效益、照猫画虎的结婚证书。
我转转眼珠子,眼珠子直犯迷糊。放下酒瓶子,我也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大大咧咧、龙飞凤舞地边画道儿边说:“你等着,我也整个结婚证书。我俩的结婚证书,得是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得独一无二!”
刘国卿由着我胡闹,黄白的纸上晕痕斑驳,却字迹峻峭: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槨。
刘国卿道:“好,你这个好。我那个咱俩签名字,你这个咱俩按手印。”
我脑袋发癫,收不回来,兴高采烈地连声说好。胡闹了一会儿,刘国卿道:“今天先把管家房间给拾掇拾掇,明儿个柳叔没准能赶过来,要在这儿留宿一宿。咱还得起个大早,把祠堂收拾了。”
“老胳膊老腿儿的,他赶不过来。“我笑嘻嘻地,搂住他脖子亲没够,”今儿洞房花烛夜,小娘子,别害羞嘛……”
我太高兴了,1945年8月16日,双号日子,日本投降的第二天,我们行了合卺礼。
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今日事今日毕,明日愁来明日忧——明日便是刀山火海、狼腹虎口,我也是力大无穷,神挡弑神,佛阻杀佛的浑天大魔王!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大家吃喜糖了啊吃喜糖~
☆、第二百零二章
柳叔第二日来的不早不晚,正是日头最小,却威力最猛的时候。市里还可叫到黄包车。柳叔叫了两辆,来到老宅大门口,甫叩开门,便拉着我浑身上下看了个精光,似有千言万语的关怀。但他没关怀出口,只急急叫我和刘国卿与他一道儿回市里。
我比他更火急火燎:“依宁依礼怎么样?他俩没事儿吧?”
柳叔道:“您看报纸了?放心吧,没事儿,都没事儿,有老师护着。他们学校排在末尾进站,枪一响,就都叫老师给领走了。”
我这才松口气,提了三天的心胆终于各归各位。
“你们现在还住在南城?”我问。
“太太正打算回大北关,那里的居住条件要好上些。”柳叔道,“我们早有预感,大约两个来月之前,派来看守的宪兵就陆续撤走了,学校也接二连三的停课。东西早搬得差不多,就等着您回来,咱一块儿回家去!”
我略一迟疑,偷眼去瞧刘国卿的表情。他没什么表情,只将手里的搪瓷缸子放低,里面盛着半缸水,那是我说渴,他去打的。
“家里头没事儿就好。”我看向柳叔,越过他不挺拔的肩头,是两辆蓄势待发的黄包马车。瘦弱的马儿还不如大花驴健壮,脾气也是低三下四,除了打个响鼻,没旁的抗议。
“不过,我暂时不能和你们回去,我手头还点儿事儿,不定猴年马月呢。你们该咋整咋整,千万别等我。”我背着黄包车夫,小声道,“柳叔,还麻烦您帮衬着,现在市价乱得很,我给您拿些金条,吃穿的东西,告诉太太,也别太据着自个儿。尤其是小妹和宁宁,女儿家,不能短了用度。”
“不是,您这都给我了,您呢?”
我忍俊不禁,反问道:“我还能让自己饿着咋的?”
柳叔叹了口气,十分的不情愿。眉宇间有几分犹豫,过了一会儿,贼眉鼠眼地看看四周,方悄声道:“大少爷,您、您身体可还好……”又纠结了许久的用词,问道,“您肚子里头那个,您给搁哪儿了?”
我眼色一暗,复强打起精神,笑道:“安置在个妥当地儿,肥吃肥喝呢。总不能给太太送去呀。”
这是一个没人笑的笑话。柳叔不再劝,忽然一拍脑袋,大惊小怪道:“诶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儿给忘了!那什么,大少爷,邹老板前阵子来找过您,您得空了记着去瞅瞅他,好像有什么要事,可别耽搁了人家。”
我一梗脖子,诧异地微微瞪大了双眼。日本人走了,他这半中半日的二巴颤子人种最是夹缝中求生存,他尚且自顾不暇,怎么还会有闲心找我?
刘国卿把搪瓷缸子塞我手里,说道:“咱还是回去吧,在春日町住着,干啥也方便。我还得回趟北平……”
柳叔眯缝着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却异常灵活,滴溜溜围着咱俩转。我借口说有事儿不回去,有部分原因是不想与刘国卿分开,还有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太太。
愧疚的潮汐受月球的引力愈发激昂,在身体里鼓动着,仿佛是一瓶没开盖儿的汽水,虽守口如瓶,内里却咕噜噜冒泡,搅得天翻地覆。
刘国卿用鼻子吸口气,吸出了“嘶嘶”的声音:“……我太太和师傅还在北平,于情于理,都要回去听听他们的打算。”
我问道:“要是让你一块儿去日本呢?”
他摇头道:“我可是中国人。这次回去,我也是存了离婚的心思……”
“离婚?!”气色和音调都翘起尾巴来,我竟不知是惊是喜,又暗骂自个儿自私,“你可想好了,你不是说你师父对你恩重如山吗。”
“我心里有数,你甭管。”说完又对柳叔道,“您稍等,我进去拿点儿东西,然后就回市里。”
我捧着缸子灌了几口水,挡住偷乐的嘴角。末了,一抹嘴巴,一挥袖子,十足的义薄云天:“上车!”
给柳叔分了些应急的钱财,我们便在春日町分道扬镳。他一路再向北去,我们则拐个弯儿就到了。
翌日,我去四平街的顺吉丝房找邹绳祖,扑了个空;又到他的宅子去寻,仍不见着;最后只好上小盗儿市场,问了李四。
顺吉丝房歇业一月有余,一些个伙计都回了老家。抗日胜利,奉天的日资企业亟待整顿,却迟迟等不到政府接盘。失业的工人望穿秋水地等着、盼着,可是如邹绳祖这般尴尬的身份,却是不招人待见。有些忘恩负义的竟放话说,从前为了糊口,不得已放弃了国之大义,而今再不会糊涂下去,助长“卖国邹”的气焰。好像自己是个为五斗米折腰的大英雄——然而据我所知,邹老板可不姓“周”,与整日埋在鸡窝里的那位没半点儿关系。
不过,这些言语可以理解。过往的十来年里,除了向日葵,底层没人物亲日。此刻大家又都成了后羿的后裔,连带对向日葵愈发红眉毛绿眼睛,瞧来瞧去瞧不上眼。曾经教书先生都再不教司马光的“唯有葵花向日倾”一诗。而又因前一句是“更无柳絮因风起”,遂不敢提谢道韫,连带着《世说新语》也烂在了肚子里头。只可惜“司马光砸缸”的典故家喻户晓,三岁孩童亦可讲得头头是道,教书先生总有些清高风骨,弯不下腰将这朵“葵花”安在别人头上,只好每每将司马光一言以蔽之。又由于太妇孺皆知,因此也没人质疑他的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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