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挑动蝗虫,过河就食,并且吃尽啃绝,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
知道了,一定要过河来拼命。这时,群众纷纷站起来,有几个年老的站起来后又
栽倒,毒辣的阳光晒破了他们的脑血管,他们也成了供献给蝗虫的牺牲。正当群
众们遥望蝗虫的洪流时,坐在毛驴背上的四老妈长啸一声,毛驴开蹄就跑,九老
爷紧紧追赶,无数的蝗虫死在驴蹄和人脚下。毛驴跑到祭坛前,撞翻了香案,冲
散了吹鼓手,四老爷躲在一边颤抖。四老妈高叫着一一声音虽然出自四老妈之口,
但绝对是神灵的喻示:它们还会回来的,它们爬着走,它们飞着回!老四老四,
你发了昧心财,干了亏心事,早晚会有报应的!
你忽然惊恐不安地问我:真的有报应吗?
我问:你干过亏心事吗?
你摇着头,把目光避开。你现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后的四老爷象条垂死的老狗
一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眯着混浊的老眼晒太阳,艳阳似火,他却浑身颤抖,他
就要死去了,他现在正回忆着他的过去呢。
要是有报应,那也挺可怕……你说。
你怎么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呢?我问,你是不是也想捐门槛?
你摇头。
我说:你要是捐门槛的话,要砍伐一平方公里原始森林!
你说我胡说,我说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你说要是有报应的话——你不说了。
我想回城里去,你怕冷似地缩着肩头,说:
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友好地与你握手告别。
老大娘你扭动着紧紧裹在那条破旧的灯笼裤里的苍老的臀部,象一只北京鸭
与苏州鹅交配而生的杂种扁毛家禽,大步向西走去。你回城去了。你亲切地盼着
住在高楼上的一个旧俄国军官象狗一样伸出生满肉刺的舌头去舔舔你的钮扣,你
穿着一件斑马皮缝成的上衣。你还在动物园工作吗?我辞职了,我到亚洲音响公
司去了。你是音乐家?我是动物语言研究者。你保护动物吗?不,我虐待动物。
你活剥了斑马的皮?我活剥你的皮,斑马是我丈夫。然后,你坐在一张用虎皮蒙
成的沙发上,乱点着蜥蜴般的长舌,舔食着一杯用开水冲成的浓厚的麦乳精或是
一杯美酒加咖啡;观赏着墙壁上一幅一流画家精心临摹的油画;一个生着三只乳
房的裸体女人怀抱着一个骷髅,周围,生长着一些沼泽地里的植物,植物的茎上
缀满红蝗虫,你和他肩并着肩,注视着油画,他的儿子坐在你们身后的沙发上,
劈着腿,端详着自己的稚嫩的小小生殖器,一声也不吭。你们的心里都燃着烈火,
炖鱼的锅下蓝火熊熊,咸巴鱼的味道溢出来。巴色又涨价了。因为肉类先涨了价,
政府鼓励人民吃鱼。肉为什么要涨价呢?因为粮食涨价了。粮食为什么会涨价呢?
因为红蝗成了灾。这就是商品交换规律吗?原始交换?不,是价值的规律。枯燥
得很。是理论吧?交换过程可是一点都不枯燥。原始的交换,货币尚未成为流通
的中介,交换形式简单方便,富有罗曼蒂克精神,披着含情脉脉的纱裙。哎哟哟!
后来,你们把那个参拜着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抛在客厅里。你们象一对迷醉的企鹅。
你很骇怕,你一抬头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饱绽的妻子在镜框里冷冷地对你微笑,
并发出一声声的长叹……客厅里传来一声动物的惨叫,你们毛骨悚然,冲到客厅
你们发现,男孩的生殖器上鲜血淋漓,一把沾满鲜血的铅笔刀扔在地板上……你
怎么啦?他问,他惊惶失措地问,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男孩不动声色地坐着,象
冬瓜一样的长头颅疲倦地倚在沙发的靠背上。一只肮脏的黄毛里生满跳蚤和虱子
的波斯猫伏在电冰箱高高的头颅上,闭着眼睛,均匀地打着呼噜。猫身上那股又
腥又成的好象腌巴鱼一样的味道突然唤起了一种陌生而亲切的回忆,当然,毫无
疑问地,猫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样唤起了他的亲切又陌生的回忆。不是猫的味道,
是巴鱼的味道。巴鱼又他妈的涨价了,所以动物园的门票贵了。怎么回事?海豹
要吃巴鱼呀,还是斑马好,斑马只吃草。一点麸皮也不吃?吃点豆饼。那大豆早
就涨价啦。都怨蝗虫。猫身上的味道必定唤起你们类似的回忆。猫只舔一点被蝗
虫撑昏的麻雀颈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猫!不许你掀锅,锅里的巴鱼部煮糊了。
一种面对鲜血的恐怖使你们心中都生出一片片白色的霜渍,你们的脊髓里都游荡
着一股股温柔的、不祥的冷气……电冰箱隆隆地响起米,波斯猫睁开眼睛,打了
个哈欠,橙色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懒洋洋的司空见惯的光往,扫射了解一下你们俩
美丽的面孔,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周身散发着腌巴鱼味道的波斯猫继续齁
齁而睡,电冰箱的响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陡然变得异常安静,你们好象陷进红色
沼泽里,红色的淤泥沾稠又温暖,淹没了你们的脖颈嘴巴和鼻孔,只露着四只忧
郁的眼睛和两颗玲珑剔透的、苍白的头。你们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耸立着,压力增
大,血管膨胀,你们的耳朵象鲜红的枫叶在你们的苍白额头上投下暗红色的阴影,
你们利用最后的时光品尝着巴鱼。一抹夕阳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
噼啪啪响着,穿透进来,照着生有三只乳房的裸体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髅,照着孳
生色欲的红色沼泽,照着色情泛滥的红色淤泥里生长着的奇花异草,照着卧在一
株茎叶难分颇似棍棒的绿色植物的潮湿阴影下的碧绿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脝,眼
泡象黑色的气球,当然还照耀着他的儿子沾满绿色血污的他的传家之宝。你蓦然
忆起,也是在一个晚霞如火的时刻,你的儿子用一把锋利的剃须刀切断了一只黄
背小乌龟富有弹性的脖颈时的情景,那只名贵的小乌龟腔子里流出的血液也是绿
的,与他的儿子流出的血液竟是一样的颜色,正象老黑格尔说过的一样:历史是
惊人的相似!
这时你才想起,进入这个房间时,你还是一个青丝如墨的少妇,而现在,你
已经是一个既畏寒又畏热,乳房象空布袋一样耷拉到大腿根、经常被扎进裤腰里
;形单影只、无人问津的老妇人了。这时,你感到胸口憋闷,呼吸窘迫,不,无
法呼吸!粘稠的红色淤泥堵塞了你的鼻腔。灌满了你的喉管,你拼命挣扎着,但
也只能用一点微弱的意识进行挣扎了,温暖、多情、象发霉的枣花蜂蜜一样的红
色淤泥牢牢地吸住了你的四肢。血液上冲,使你眼睛里的毛细血管破裂,你两眼
鲜红。尽管你用刀割出五层眼皮,尽管你眼下的黑晕足有铜钱般大,尽管你的睫
毛象密集的栅栏,尽管你用你的洞穴般的勾魂眼摄去了多少好汉的魂魄,都无法
挽救你溺死在淤泥之中了。你终于看到,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听到你的呼唤之后,
立刻把脖子紧缩进乌黑的皮夹克里,只露出一只尖尖的嘴巴,宛若一只冰凉的大
龟。你痛苦地封闭了自己的眼睛,思念非洲。
你睁开眼睛时,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纱布包扎着他儿子的伤口。他儿子手持
着一根香蕉,寡淡无味地、机械地戳着那个男人聪明智慧的脑袋。你站在一旁,
站在波斯猫的腥气里,麻木不仁地注视着这一幕可以名为‘父子情深’的戏剧,
感到一种蚀骨的凄凉。你说:要我帮忙吗?他不愿回答,他的儿子却把长长的脑
袋扬起来,好奇地问:阿姨,你和我爸爸为什么象猫一样叫?你听到问讯,感到
脸皮发烧。男孩又说: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关着门学狗叫。他厉声喝斥:儿子,
不要胡说!
乳白色的门被敲响,不,是金属的钥匙在金属的锁孔里扭动发出的金属声响,
最先被惊动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顾不上为儿子包扎了,他象一只雄鸡从地上跳起
来,脸色如黄土。他扑到门边,顶住门,回头对你说,轻声说:我们可是什么事
也没有。你麻木地站着,听着门外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的妻子提着旅行包回来了。
你打量着这个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着非洲的山冈和河流,斑马还有
河马。(她提着一个破帆布包,身上散发着巴鱼的味道。)打量着这个女人头上
的一根宝蓝色的发卡你想起了自己头上也有一根翠绿的发卡。
他象下级见到上级一样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动着,
确实象一个即将排泄稀薄大便的肛门。那男孩从沙发上跳起来,白纱布抱在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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