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采一把?熬点汤药给您吃。发疟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孙子该享的福没
享到,该受的罪可是全受过了。发疟疾、拉痢疾、绞肠痧、卡脖黄、黄水疮、脑
膜炎、青光眼、牛皮癣、贴骨疽、腮腺炎、肺气肿、胃溃疡……这一道道的名菜
佳肴等待我们去品尝,诸多名菜都尝过,惟有疟疾滋味多!那真是:冷来好似在
冰上卧,热来好似在蒸笼里坐,颤来颤得牙关错,痛来痛得天灵破,好似寒去暑
来死去活来真难过。记得我当年发疟疾发得面如金纸,站都站不稳,好象一株枯
草,是您不顾蚊虫叮咬,从红色沼泽里采来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
一条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为了采药,被沼泽里的河马咬了一口,被
芦苇中的斑马打了一蹄子,有好多次差点陷进红色淤泥里淹死,您一辈子救死扶
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行善远比作恶多,您满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良心上
不要有什么不安。您现在还是那么冷吗?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草?
对,我那时被疟疾折腾得神昏谵语,眼前经常出现虚假的幻影。“常山”是落叶
灌木,叶子披针形,花黄绿色,结蒴果,根和叶子入药,主治疟疾。四老爷,我
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草纲目》,不过,您用铁药碾子扎碎蝗虫团成梧桐子大的
“百灵丸”出售,骗了成千上万的金钱,这件事可是够缺德的!……四老爷,您
怎么又哆嗦成一个蛋了?您别抖,我听到您的骨头架子象架破纺车一样嘎嘎吱吱
地响,再抖就哗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是希望您能
多活几年。
我和九老妈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爷暂时安放在一道臭杞树夹成的黑篱笆边
上,让灼热的太阳照耀着他寒冷的心,让青绿的臭杞刺针灸着他冥顽不化的脑袋,
让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进八蜡庙内,照亮蝗神的残骸和污秽的庙墙,让沾满灰
土的蛛网在光明中颤抖,让四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飞舞。庙里空间狭小,蝙
蝠轻弱柔纱,飞行得潇洒漂亮,游刃有余,永远没有发生过碰撞与摩擦……我记
不清墨镜是什么时候滑落到街上的热尘埃里的了,蝗虫的粪便涂满了墨镜的镜片
和框架……感谢你,我的无恶不作的仁慈的上帝,我恨不得活活剥掉你的生着柔
软白毛的兔子皮……四老爷,您就要死去吗?您象一匹老狗般蜷缩在臭杞树黑暗
的阴影里,当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严仪表哪里去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让人心酸!四老爷,那时候您穿着长袍马
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着一只三腿铜爵,把一杯酒高高举起来——
八
蝗虫们涌进村来,参加村民们为它们举行的盛典,白色的阳光照耀着蝗虫的
皮肤,泛起短促浑浊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动着无数的触须,敬蝗的人们不敢轻举
妄动,惟恐伤害了那些爬在他们身上、脸上的皮肤娇嫩的神圣家族的成员。九老
爷随着毛驴,走到八蜡庙前,祭蝗的人群跪断了街道,毛驴停步,站在祭坛一侧,
用它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几百个人跪着,光头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虫们
伏在人们的头颈上吮吸汗水,难以忍受的搔痒从每一个人的脊梁沟里升起,但没
人敢动一下。面对着这等庄严神圣的仪式,我充分体验到痒的难挨,如果恨透了
一个人,把一亿只蝗虫驱赶到他家去是上乘的报仇方式。蝗虫脚上强有力的吸盘
象贪婪的嘴巴吻着我的皮肤,蝗虫的肚子象一根根金条在你的脸上滚动。我和你,
我们站在祭蝗的典礼外,参观着人类史上一幕难忘的喜剧,我清楚地嗅到了从你
的腋窝里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硕大的蝗虫蹦到了你的红红的鼻头上,蝗
虫眼睛明亮,好象从眼镜片后透出来的淫荡的光芒撩逗得你身体扭动,你的畸形
的脚把其余一些企图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虫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着你的不健康
的脸,那只大蝗虫正在你脸上爬行着,你的眼里迸发出那种蓝幽幽的火花。你是
我邀请来参观这场典礼的,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显现是多么样的不容易,这机会
才是真正的弥足珍贵,你不珍惜这机会反而和一头蚂蚱调起情来了,我对你感到
极度的绝望。先生!你睁开眼睛看一眼吧,在你的身前,我的九老爷烦躁不安地
挪动着他的大脚,把一堆又一堆的蝗虫踩得稀巴烂,你对蝗虫有着难以割舍的亲
情,我知道你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非常难过。可是,我们不是反复吟诵过: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吗?我多次强调过,所有的爱都是极有限度的,爱情
脆弱得象一张薄纸,对人的爱尚且如此,何况对蝗虫的爱!你顺着我的手指往前
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声中,四老爷持爵过头,让一杯酒对着浩浩荡荡的天空,
吹鼓手的乐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胀的腮帮子上,都挂满了蝗虫。四老爷把酒奠
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识——把一只用肚子撩拨着他的嘴唇的蝗虫
打破了,蝗虫的绿血涂在他的绿唇上,使他的嘴唇绿上加绿。四老爷始作俑,众
人继发疯,你看到了吗?跪拜蝗神的群众骚动不安起来,他们飞舞着巴掌,噼噼
啪啪,打击着额头、面颊和脖颈、打击着脊背、肩膊和前胸,巴掌到处,必有蝗
虫肢体破裂,你是不是准备打自己一个嘴巴,把那只在你脸上爬动的蝗虫打死呢?
我劝你打死它,这样,你才能真正品尝到红蝗的味道。我们吃过的蝗虫罐头都加
了防腐剂,一点也没味。祭蝗大典继续进行睦弦媲暗南惆干舷阊嚏匀疲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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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胡须,龇出巨大的青牙,象骡马一样咯嚓咯嚓地吃着青草。你看到蝗神吃青草
的惊人情景了吗?你没有看到,也罢,看不到就算啦。我十分喜爱你额头上那七
道深刻的皱纹,当你蹙起眉头时,你的额头就象红色的灯心绒一样令人难以忘怀。
你要不要吃茅草?哎哎,入乡随俗嘛!再说‘生处不嫌地面苦’。多食植物纤维
有利健康,大便味道高雅。对不起,我的话可能刺伤了你,要不干吗要让额头上
的灯心绒更灯心绒一些,好象一个思索着宇宙之至理的哲人。四老爷献草完毕,
走出庙门,面向跪地的群众,宣读着请乡里有名的库生撰写的《祭八蜡文》,文
曰:
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东北乡食茅家族族长率人跪拜八蜡神,
毕恭毕敬,泣血为文:白马之阳,墨水之阴,系食茅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
地,畏鬼畏神,乃食茅家族始终信守之训。吾等食草之人,粗肠砺胃,穷肝贱肺,
心如粪土,命比纸薄,不敢以万物灵长自居,甘愿与草木虫鱼为伍。吾族与八蜡
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备黄米千升,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鉴。
五十载后又重逢,纷纷吃我田中谷,族人心里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
草啮土已濒绝境。幸有蝗神托梦,修建庙宇,建立神主,四时祭祀,香烟不绝。
今庙宇修毕,神位已立,献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盏,大戏三台,祈求八蜡神率众
迁移,河北沃野千里,草木丰茂,咬之不尽,啮之不竭,况河北刁民泼妇,民心
愚顽,理应吃尽啃绝,以示神威。蝗神有知,听我之诉,呜呼呜呼,泣血涟如,
贡献青草,伏惟尚飨。
四老爷拖着长腔念完祭文,吹鼓手们鼓起腮帮,把响器吹得震天动地,蝗虫
从原野上滚滚而来,蝗虫爬动时的声响杂乱而强烈,几乎吓破了群众的苦胆。我
们把视线射进庙内,我们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虫领袖依然象骡马一样吞食着四老爷
敬献到它嘴边的鲜嫩的青草,我们注视着它生龙活虎的形相,从心灵深处漾发对
蝗神的尊敬。你与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爷高声诵读过的祭文,你发现了没有,这
祭文挑动蝗虫,过河就食,并且吃尽啃绝,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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