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雪白的长牙烦躁地啃着被它啃得破破烂烂的树皮,好象啃树皮是四老爷分配给
它的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四老妈端着一个摔成两瓣的黑碗出来,与正要进门的四老爷撞了一个满怀。
哼,四老爷从牙缝里呲出一股冷气,撇着嘴,阴毒地打量着四老妈。
四老妈脸通红了。四老妈脸雪白了。四老妈衣衫整洁,头发上刚抹了刨花水
光明滑溜。她一手拿着一瓣碗显得有点紧张。
又摔了一个碗?四老爷冷冰冰地说。
猫摔破的!四老妈气恼地回答。
四老爷走进屋子,看到那只怀孕的母猫蜷缩着笨重的身子在锅台上齁齁地打
着瞌睡。锔锅匠走到房后的河堤上,他的歌唱声从后门缝里挑衅般地钻进来。
四老爷摸了一下猫的背,猫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吃饭,吃饭,四老爷说。
田里出蝗虫啦。四老爷吃着饭说。
今黑夜我还到药铺里困觉,耗子把药橱咬了一个大窟窿。四老爷吃罢饭,嚼
着一束茅草根,呜呜噜噜地说。
四老妈冷笑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整整一个下午,四老爷都坐在药铺的柜台后发愣。坐在柜台后他可以看清大
街上的一切人物。田野里布满了蚂蚁般的小蝗虫的消息看来已经飞快地传遍了村
子,一群群人急匆匆地跑向田野,一群群人又急匆匆地从田野里跑回来。傍晚时
分,街道的上面,灼热的火红阳光里,弥漫着暗红色的尘土,光里和土里踽踽行
走着一些褐色的人。
一群人涌到药铺里来了,他们象法官一样严肃地注视着四老爷,四老爷也注
视着他们。因为锔锅匠漂亮的油腔激起的复杂感情使四老爷看到的物体都象蠢蠢
欲动的蝗虫。
四老爷,怎么办?
您出个主意吧,四老爷。
四老爷暂时把夜里的行动计划抛到脑后,看着这些族里的、同时又是村里的
人。
你们都看到了神虫?
我们都看到了蚂蚱。
不是蚂蚱,是神虫!
神虫?神虫,神虫!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四老爷把一束茅草根填到嘴巴里慢慢咀嚼着,双眼
望着在街上的金光中飞行的尘土,好象在努力回忆着他的梦中情境。
四老爷说他骑着毛驴在县衙前的青石板道上缓缓地行走,驴蹄子敲着石板,
发出咯咯噔噔的清脆响声。迎面来了一只通红的马驹子,马驹子没备鞍鞯,马上
坐着一个大眼睛的红胡子老头。马蹄子敲打青石板道,也发出咯咯噔噔的响声。
马和驴碰头时,都自动停住蹄腿,四老爷瞪着红色马驹上的老头,红色马驹上的
老头瞪着毛驴上的四老爷。四老爷说那老头儿问他是不是高密东北乡的人,四老
爷说是。老头儿就说,俺有亿万万的家口要在那方土地上出生,打算把那儿吃得
草牙不剩。吃草家族的首领碰上了更加吃草家族的首领,四老爷有些胆战心惊。
四老爷说你们吃得草芽不剩,俺怎么活?那老头对四老爷说你回去领导着修座庙
吧!四老爷问修座什么庙,那老头说修座八蜡庙,四老爷问庙里塑什么神灵,老
头儿跳下马,落在青石板道上。哪里有什么老头儿,四老爷说他看到青石板道上
趴着一只象羊羔那么大的火红色的大蝗虫。蝗虫的两只眼象两个木瓜,马一样的
大嘴里龇出两只绿色的大牙。两条支起的后腿上生着四排狗牙般的硬刺。它遍身
披着金甲。四老爷说他滚下驴背,跪倒便拜,那蝗虫腾地一跳,翅膀嚓啦啦地剪
着,一道红光冲上了天,朝着咱东北乡的方向飞来了。那匹马驹扬起鬃毛,沿着
青石板道往东跑了,青石板道上,一串响亮的马蹄声。
听完四老爷的梦,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敛声,那个可怖可憎的火红色的大蚂
蚱仿佛就停在村庄里的某条小巷上或某家某户的院落里,监视着村里人的行动。
如果不修庙……四老爷吞吞吐吐、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不修庙,蝗虫司令会率领着他的亿万万兵丁,把高密东北乡啃得草芽不
剩,到那时遍野青翠消逝,到处都裸露着结着盐嘎痴的黑色土地,连红色沼泽里
的芦苇、水草都无一棵留存,红色沼泽里无处不是红色的淤泥,到那时牛羊要被
饿死,暗藏在沼泽地芦苇丛中的红狐狸和黄野兔都会跑出沼泽,深更半夜,在大
街小巷上、在人家的院墙外,徘徊踯躅,凄厉地鸣叫……
四老爷,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爷沉思片刻说,大家伙信得过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凑钱修庙吧,按人
头,一个人头一块大洋。
在集资修筑八蜡神庙的过程中,四老爷到底是不是象人们私下传说的那样,
贪污了一笔银钱?我一直想找个恰当时机,向四老爷进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纳罗
织的攻心战,我预感到这个时机已临近成熟,五十年过去了,蝗虫又一次在高密
东北乡繁衍成灾,当年四十岁的四老爷已经九十岁,尽管每日嚼草,他的牙关也
开始疏松了。
四老爷送走众人,从柜台里的搁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着一条高凳,站在槐
树下,天上星河灿烂,群星嘈嘈杂杂,也象一群蝗虫。他站到板凳上后,看到星
星离自己近了,星光照耀着悬挂在一根横向伸出的树杈上的椭圆形的瓜美和纺锤
形的丝瓜。它们都不成熟,缠绕在一起的瓜篓蔓上混杂开放着白色成簇的瓜葵花
和浅黄色、铜钱大小的丝瓜花,四老爷当然也嗅到了它们幽幽淡淡的药香。四老
爷举斧砍在树杈上,枝叶花果一起抖动。
持着什么武装去找奸夫,是四老爷整整考虑了一个下午的问题,选择这根枝
丫众多的槐树杈子,充分显示了四老爷过人的聪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图
夺门逃跑的银锅匠李大人吃尽了苦头。
四老爷手持武器,怀揣着一盒价格昂贵、平日不舍得使用的白头洋火,轻捷
地溜出药铺,穿过一条阴暗的小巷,伏在墙头扁豆藤叶上的几十只蝈蝈唧唧的叫
声编织出一面稀疏的罗网,笼罩着四老爷的秘密活动。大门上的机关是很简单的
:一根折成鱼钩形的粗铁丝从门的洞眼里伸进去,勾住门闩,轻轻一拨就行了。
这点点细微的声音只有那只老猫能听到。为了防止开门时的响声,四老爷早就在
门的轴窝里灌上了润滑油,大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四老爷双手端着那根前端杈
丫丰富的树杈子,一脚就踢开了堂屋房门,冲进堂屋,房门也被踢开。屋里发出
四老妈从美梦中被惊醒的尖声喊叫,这时四老爷却屏住呼吸,双手紧紧地握住槐
树杈子对准洞开的门。他的眼睛因激怒发出绿色的光芒,象猫眼一样,那天晚上
四老爷能看清黑暗中的所有东西。
走进大门之前,四老爷为避免打草惊蛇,进行了一番精心的侦察。他首先在
厕所里的茅坑边上看到了锔锅匠的家什和扁担,这时他的愤怒使他浑身颤抖。他
咬紧牙关止住颤抖,蹑脚潜到窗户外,仔细地辨别着屋里的动静。两个人打出同
样粗重的呼噜(四老爷说四老妈打呼噜吵得他难以成眠也是导致他厌恶她的一个
原因),传到她的耳朵里他差点要咳嗽出声来,紧接着他就踢开了两道门,手持
着槐树杈的四老爷站在房门外,好象一个狡诈凶狠的猎人。
锔锅匠李大人即便是虎心豹胆,在这种特定的时刻,也无法保持镇静。他顺
手拖起一件衣服,懵懵懂懂地跳下炕,往堂屋里冲来。四老爷觑得亲切,把那蓬
树杈子对着他的脸捅过去。一个捅,一个撞,一个是邪火攻心,一个是狗急跳墙,
两人共同努力,使当做武器的槐树杈子发挥出最大威力。
四老爷感觉到那里槐树的尖锐枝丫扎进了李大人的脸。李大人发出一声非人
的惨叫,踉跄着倒退,一屁股坐回到炕沿上。
趁着这机会,四老爷掏出洋火,划着,点亮了门框上的洋油灯。
四老爷狞笑一声,又一次举起了槐树杈子。灯光照耀,锔锅匠满脸污血汩汩
流淌,一只眼睛瘪了,白水黑水混合流出眼眶。
四老爷心里腻腻的,手臂酸软,但还是坚持着把那槐树杈子胡乱戳到锔锅匠
胸口上。
锔锅匠不反抗,好象怕羞似地用两只大手捂着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爬出来,
爬到他的手背上,又爬到他的小臂上,在胳膊上停留一下,淅淅沥沥地往地下滴。
四老爷的树杈子戳到他的胸脯上时,只有被戳部位的肌肉抖颤着,他的四肢和头
颈无有反应。四老爷被锔锅匠这种逆来顺受的牺牲精神一下子打败了,持着树杈
子的双臂软软地耷拉下去。
四老妈放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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