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风雨飘摇之日,我被警备总部捕去约谈,最后由特务陪同,放出找保。我走在马路上,心想这种政治性的案子,谁敢保我?看样子只好找一位德高望重的有名气大人物保一保,方不致连累他。想来想去,以为人既放出找保,事情不大,因此路过梁府,登门为请。不期梁实秋在特务面前,婉为拒绝。他对我说:“你还是找别人保吧,实在找不到别人,我再保你。”我识相而退,最后找到立委王兆民先生保了。当天晚上,他打电话给余光中,表示未能保我,至感难过。从此以后,我恍然大悟:决定自己处逆境时,绝对不要妄想正人君子会援之以手。此后二十年问,我再也不敢“连累”他了。直到一九八七年五月间,为了他一稿两卖,涉及文星版权的事,我们才通过信。五个多月以后,他就死了。在他死前最后十年,他与我比邻而居(他住在我家大厦旁边的电梯公寓里),古人“天涯若比邻”,我却“比邻若天涯”,梁实秋说他自己在台湾过的是“苟且偷安、逃避”的生活,我却不屑如此。双方有这么大的差距,多么“天涯”呀! 我写《胡适评传》出版后,梁实秋写了一篇《读「胡适评传」第一册》,对我是很捧场的。那时我在文星威风八面,文星势力如日中天,文坛中人,做“敖之颂”者,自余光中以下,颇不乏人;而余光中以上,梁实秋等亦与焉。后来文星被封,最早对文星不够意思的,却又是梁实秋、余光中等正人君子。萧孟能当时在日记中曾痛感于此。梁实秋在文星盛世,与我们交情,大有王婆口中之“小”,那时胡秋原骂萧孟能“一书贾耳”,梁实秋乃写篆文“一书贾耳”一方,以赠孟能。那时我尚未戒酒,梁实秋乃以金门名酒两瓶,以赠敖之。后来文星被封,梁实秋与李敖划清界限,日见其严。从此这篇《读「胡适评传」第一册》之文,即不见收于他的文集矣!不但生前如此,他去世后,报章上炒他的遗作,解数毕出,从少不更事之文,到老犹多情之作,无不遍搜靡遗。但我奇怪,梁实秋生前的这篇重要怯文,却为什么总被忽略了? 想是李敖问题大多,以致祸延梁文吧? .co 根株纪(2) 生 余光中也是文星时认识的朋友,此人是王安石看不起的。“福建子”为人文高于学、学高于诗、诗高于品,但聊天时满有趣,尤善巧思。他为人最喜招朋引类、结党营诗,我在文星时,他极力拉拢我,邀我参加师范大学的“现代诗朗诵会”,奉我为贵宾,介绍到我时,人人争看文化太保真面目,掌声之大,任何人不能比。事后诗人夏青说:“他这种散文家这样受欢迎,我们下次非让他也朗诵几首诗不可!”余光中又拿梁实秋和我的文章在师大的翻译课班上试由学生翻译,试验结果,认为我的文章比梁实秋的容易译,换句话说,语法比梁的西化得多。他又约我到他课堂上讲了一次演。凡此种种,都是刻意交好的动作,后来文星被官方封门,势利眼的余光中也就见风转舵。最不该的,是他明知文星被勒令停业,他在香港谈话却说文星结束,是经济上的原因、是经济上的经营不善!他对国民党政府的血手封店,不敢置一词,反倒如此曲为之讳,真是太没脊梁了。余光中曾有一文名《岂有哑巴缨思?》他不敢说真话,至少也该哑巴一下,别说假话,可见“哑巴缨思”,亦未易为也。为了报复他的可恶,近二十年后,我受萧孟能太大朱婉坚之托,到法院告余光中违反著作权,为了他把卖断给文星的著作一物两卖,在法院,余光中狡赖说所谓的文星书店只以出版一次为限,事实上,若只以出版一次为限,即付“三千元”,当年余光中尚无此身价! 余光中这种自抬身价以为狡赖的方法,在我代朱婉坚控告满脸买卖人相的蔡文甫时,也同样发生过。蔡文甫竟说他当年跟文星签约,是“不平等条约”,我在法庭上斥责他,说: “当年签约你蔡先生又不是小孩子(那时他实年三十八岁)、又没有心神丧失、又没被暴力胁迫,契约如有不平等,你为什么要签?何况那个约,比你们现在九歌出版社跟作者的约,在许多地方,还对作者有利得多,你说不平等,是什么意思?当时买断你的大作,付了你三千元,那时一幢新公寓才不过十二万元,三千元不是小数目,如果说有不平等,我看该是文星根本不该出那三千元!其实一块钱都不必付你,你也会高高兴兴给文星出书,因为你当时尚未成名,一登文星,身价十倍。如今你这么‘有名’啦,也该想想当年文星捧你有功吧?也该回馈回馈文星书店负责人萧太太吧?可是,你出了文星的书,甚至礼貌上都不送萧太太一本,我给你的存证信你也悍然不回,今天还说什么不平等的话,你可真好意思!你现在也是开出版社的人了,假如有一天,你的九歌也像文星一样,被政府给关了门,作者们这样对你,你愿意吗?”我这番后,说得蔡文甫面红耳赤,完全不能回嘴了,余光中的情形,也大率类此。 文星为余光中出书时候,他亲笔写自吹自擂的广告词,自道:“中国文坛最醒目的人物之一,余光中是诗人、散文家和翻译家。减去他,现代文艺的运动将寂寞得多,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忙得像和太阳系的老酋长在赛马。”如今他签下与文星这种约,真不知该怪右手还是该怪左手,《新约》中说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干的事,理论上反之亦然。但两手相互间纵不知情,签约者必居其一,总不能不认账也!十六世纪英国总主教克兰默(thomascanmer),在被火刑处死前,曾谴责他的手,说他手写了大多的违心之言,而该先遭火烧(“……i have writen many things untrue。and forasmuch as my hand offended,writing contrary to myheart,myhand shall first be punished therefore;for,mayl e to the fire,it shall be first burned.”)。有的历史没记载总主教怪自己的右手还是左手,四百年后如时光倒流,只有余光中能现身说法、提供解答了!基本上,余光中一软骨文人耳,吟风月、咏表妹、拉朋党、媚权贵、抢交椅、争职位、无狼心、有狗肺者也。他开会开到外国去,在加拿大参与国际笔会,大会关心大陆被捕下狱作家,余光中与焉。令人奇怪的是,当台湾被捕下狱作家在牢中的时候,余光中为何不关心?会喊。“狼来了”的他,却为何为虎作怅?至于笔上写“天安门,我们来了”的诗人,却在台北景福门纳福,且为诗拍蒋氏父子马屁,更证明此人是势利中人,绝无真正诗人的真情可言也。 余光中介绍一个人,叫王敬羲。梁实秋跟我讲了一个笑话,他说每次王敬轰离开梁府,都要偷偷在门口留下一泡小便才去。梁实秋一直装做不知道。有一天,王敬羲居然很神气地自动招出来,他说:“每次我都撒泡尿才走,梁先生知道吗?”梁实秋答道:“我早知道,因为你不撒尿,下次就找不到我家啦!”王敬羲是余光中的朋友,人嘻嘻哈哈的,倒也爽快,只是以文化人兼市侩,可鄙而已。在蒋介石下令扑杀文星时,他在香港打出文星招牌,虽扩散文星毒素有功,但自己趁机中饱,却是实情。他向我约槁,我写了一本《借古不讽今》,愉装在茶叶筒里,由一香港来的女作家携出台湾,他印出来了,却一文不付版税。我被捕后,他在《南北极》杂志有以声援,可以肯定。但从我复出后,他却一路造谣,竟说国民党有意把李敖放出来了,又在萧孟能诬告我的案子中助萧为虐、落井下石,种种行为,十足是文化小人。他又盗印柏杨的书,虽中饱版税,但在柏杨出狱后向他讨钱时,他却给了柏杨一些,大概是勾引柏杨老婆后的内疚吧?柏杨做了王八头而不知,还感谢王敬羲呢。我们深知内情的,都忍不住窃笑。 在文星时代,有一次我同何凡等聚餐,何凡洋洋得意他说他在《联合报》写“玻璃垫上”,“一连写了十多年,还不出事,可见段数之高。你李敖整天惹警备总部,是何道理?…我说:“何凡啊!你还好意思说吗?你独占专栏地盘,有别人享受不到的好机会,有这么大的宣传媒体,你整天写的,上限不过大官的白眼,下限不过公车的黑屁,然后就是谁跳多高、谁跑多快、白菜萝卜多少钱一斤。……你十多年来,没把言论自由的尺度写宽一点点,没给警备总部这些大老爷们施以一点点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