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8年作品》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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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凡内奇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来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一种仿佛生怕弟弟不相信的口气说。“哎呀,嘿,多么想不到的事情,这些好人一下子都来了!来,搬东西,索罗蒙!请进吧,贵宾!”
过了一忽儿,库兹米巧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叶果鲁希卡已经在一个阴暗的、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坐在一张旧的柞木桌子旁边了。那桌子几乎孤零零地没个倚傍,因为这个大房间里除了一张蒙着满是窟窿的漆皮的长沙发和三把椅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家具了。而且,那样的椅子也不见得人人都会叫做椅子。它们只是一种可怜的、看上去象是家具的东西罢了,蒙着破旧不堪的漆皮,椅背不自然地向后猛弯过去,看上去倒跟小孩子们的雪橇十分相象。当初那位无人知晓的细木匠究竟着眼于什么样的舒适才那么无情地弄弯椅背,这是不容易想明白的,人只好想象那不是细木匠的过错,也许是一位力大无比的旅客为了要显一显本事才把它扳弯的,后来再想把它扳正,反而扳得更弯了。房间显得阴森森的。墙壁灰白,天花板和檐板被烟熏黑。地板上有些来历不明的裂缝和窟窿(人们会猜想那也是大力士的脚后跟踩穿的)。看来,即便房间里挂上十盏灯,也仍旧会挺黑。墙壁上或者窗台上没有一点象是装饰品的东西。不过有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灰色的木框,装着一张不知什么规章 ,上面画着双头鹰。另一面墙上也有一个木框,装着一张版画,题着几个字:“人类的淡漠”。究竟人类对什么淡漠,那就闹不清了,因为那张画儿年代过久,画面发黑,布满蝇屎。房间里有一股发霉的酸臭气。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面领着客人走进房间,一面不住地弯腰,拍手,耸肩膀,发出快活的叫声。他认为这些举动是非做不可的,为的是显得非常有礼貌,和气。
“我们的货车什么时候走过这儿的?”库兹米巧夫问他。
“有一队货车是今天一清早走过这儿的,另一队呢,伊凡·伊凡内奇,是在这儿歇下来吃中饭,黄昏以前才上路的。”
“碍…瓦尔拉莫夫路过这儿没有?”
“没有,伊凡·伊凡内奇。他的伙计格利果利·叶果雷奇,昨天早晨经过这儿,说是今天他大概要到莫罗勘派①的农场去。”
“好。那我们赶紧去追货车,然后上莫罗勘派那儿去。”
“上帝保佑,这可使不得,伊凡·伊凡内奇!”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惊慌地说,合起掌来。“夜里您还赶什么路?您痛痛快快吃一顿晚饭,在这儿住一宿,明天早晨,求上帝保佑,再去赶路,随您要去追谁就去追谁好了!”
“没这些闲工夫,没这些闲工夫了。……对不起,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下回再住好了,现在没有工夫。我们坐一刻钟就动身,可以在莫罗勘派那儿过夜。”
“一刻钟!”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尖叫一声,“您得惧怕上帝才成,伊凡·伊凡内奇!您这是逼我藏起您的帽子,拿锁来锁上门!您总得吃点什么,喝一点茶呀!”
“我们来不及喝茶吃糖了,”库兹米巧夫说。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偏着头,屈着膝盖,把手掌往前伸出去,好象招架别人打来的拳头似的,同时现出痛苦的快乐笑容,开始央求道:“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求你们赏个光,在我这儿喝杯茶吧。难道我是个坏人,弄得你们在我这里连喝杯茶都不行?伊凡·伊凡内奇!”
“行,喝杯茶也好,”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同情地叹一口气。
“反正耽误不了多大工夫。”
“哦,好吧!”库兹米巧夫答应了。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下子来了劲,快活得大叫一声,耸起肩膀,好象刚刚钻出冷水,到了温暖地方似的;他跑到门口去,用先前喊叫索罗蒙所用的那种着急的、窒息的声调喊道:“罗扎!罗扎!拿茶炊来!”
过了一分钟,门开了,索罗蒙走进房间,两只手端着一 个大盘子。他把盘子放在桌上,眼睛讥诮地瞧着别处,仍旧古怪地微笑着。现在,借了灯光,可以看清楚他的笑容了,那笑容是很复杂的,表现许多种情绪,可是其中占主要地位的只有一种,那就是露骨的轻蔑。他仿佛正在想着一件什么可笑而愚蠢的事,正在对一个什么人看不惯、看不起,正在为一件什么事暗暗高兴,正在等个适当的机会用挖苦话讽刺一 下,哈哈地笑一阵似的。他的长鼻子、厚嘴唇、狡猾的暴眼睛,好象饱含着大笑的欲望。库兹米巧夫瞧着他的脸,讥诮地微微一笑,问道:“索罗蒙,今年夏天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县城来赶集,表演犹太人?”
叶果鲁希卡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在县城的市集上一个棚子里,索罗蒙说过书,讲犹太人生活的故事,结果十分成功。
这件事经人提起后,却没引起索罗蒙什么感触。他一句话也没回答,走出去,过一忽儿端着茶炊回来了。
他把桌上的事办完,就站到一旁去,把手交叉在胸口上,伸出一条腿,他那讥讽的眼睛盯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他的姿态带点挑衅、傲慢、轻蔑的意味,同时又极可怜,极可笑,因为他的姿态越是显得庄严,他的短裤子,短上衣,滑稽的鼻子,鸟样的、象是拔净了毛的整个身体,也就越发惹眼。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从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一张凳子,在离桌子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
“祝你们胃口好!喝茶,吃糖!”他开始忙着招待客人们。
“请多用点。这样的稀客,这样的稀客啊。我有五年没见到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了。难道没有人肯告诉我这位漂亮的小少爷是谁家的吗?”他温柔地看着叶果鲁希卡,问道。
“他是我姐姐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的儿子,”库兹米巧夫回答。
“他上哪儿去?”
“上学校去。我们带他去进中学。”
为了表示有礼貌,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脸上做出惊奇的样子,含有深意地摇头晃脑。
“嘿,这是好事!”他说,朝茶炊摇摇手指头。“这是好事啊!等到你从学校毕业出来,就成了上流人,我们大家见着你就都得脱帽鞠躬了。你将来会变得有学问,有钱,有雄心,妈妈就高兴了。嘿,这是好事!”
他沉默一忽儿,摸摸自己的膝头,用半诙谐半尊敬的声调讲起来:“你得原谅我,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我打算写一封信给主教,告诉他说您打掉商人的饭碗了。我要拿一张公文纸,写道: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大概短钱用,因为他做生意,卖起羊毛来了。”
“不错,我这么大的年纪,真是异想天开,……”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笑起来。“老弟,我不做神甫而改行做商人了。
现在我本该坐在家里,向上帝祷告,可是我坐着车子东跑西颠,象坐着战车的‘法老’②似的。……瞎忙啊!“
“可是钱倒会多起来哩!”
“得了吧!碰一鼻子灰哟,哪儿谈得到钱。货色又不是我的,是我女婿米海罗的!”
“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呢?”
“因为……他娘的奶在他嘴唇上还没干呐。他买羊毛倒还行,可是讲到卖啊,他就没本事了,他还年轻。他化光了所有的钱,想发财,冒尖儿,可是他在这儿试试,在那儿试试,谁也不赏识他。这小伙子照这样混了一年,然后跑来找我,说:”爹,请您替我把羊毛卖掉,劳驾帮个忙吧!我做不来这些事!‘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出了什么事,就马上爹啊爹的,平时呢,没有爹也行了。他买羊毛的时候不来跟我商量,可是等到现在出了麻烦,就轮着爹了。其实爹哪儿成呢?要不是有伊凡·伊凡内奇,爹也没法办。他们这种人不知惹出多少麻烦哟!“
“对了,我老实跟您说吧,孩子总要惹出不少烦恼!”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道。“我有六个子女。一个要上学,一个要看病,一个要人抱。等他们长大了,麻烦还要多。不但如今是这样,就是在《圣经》上也是一样。雅各③有了小孩子的时候,尽是哭,等到孩子长大,他哭得更伤心了!”
“嗯,是啊,……”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同意,沉思地瞧着茶杯。“讲到我自己嘛,其实倒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主的。我太太平平地活到了头,就跟别人托天之福活了一辈子一样。……我已经把女儿们嫁给好人,给儿子们成家立业,现在我没有什么牵挂,已经尽了我的本分,四面八方,哪儿都可以去了。
我跟我老婆过得挺和睦,有吃有喝,睡得挺香,有孙儿女们解闷,天天向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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