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作品选》第3章


。她是个好人。我很清楚,我也很相信。 
可是上次的事呢?啊,不行、不行。那不是笑笑就能解决的事。我办不到。只有那件事,我没办法装作不知道。我受不了。 
原谅我,这是我最後一次自私了。伦理,我有办法克制自己,但是,感觉我却没有办法压抑下来。我真的完全忍受不住。 
笑声忽地在馆内散开来。嘉七向和枝使了个眼色,到馆外面来。 
「我们去水上(みなかみ)吧,好不好?」去年整个夏天,两人都在离水上车站徒步一个小时左右的,名叫谷川温泉的山中温泉场渡过。那实在是太苦涩的一个夏天,可是,因为太过苦涩,现在反而好像色彩鲜艳的图画明信片一样,变成了甜美的回忆。下著白色骤雨的山、川,让人感到自己在那里可以哀伤地死去。听到水上几个字,和枝马上显得精神奕奕。 
「啊,那我要先去买糖炒栗子。伯母她一直说她好想吃好想吃。」和枝很黏那所旅馆老板的老妻子,老板的妻子好像也很喜欢和枝的样子。那间旅馆,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旅馆的样子,房间也只有三间,里头也没有澡间,只能到隔壁的大旅馆去借澡堂,要不就是雨天提著伞、夜里提著灯或蜡烛下到河流那里去泡川原的小露天澡堂。旅馆里只有老夫妇两人,他们好像也没有小孩,不过三间房间还是偶尔会客满,那时候老夫妇就忙得不可开交,和枝也会到厨房去笨手笨脚地帮忙。旅馆的伙食也是,里面还有咸鲑鱼子和纳豆,根本就不是旅馆该有的菜色。这点让嘉七觉得很温暖。老妻子常犯牙疼,嘉七看了不忍,就拿阿斯匹灵给她,结果太有效,不一会她就打起盹睡著了。平常对老妻呵护有加的丈夫好像很担心地在旁边走来走去打转,和枝看了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一次嘉七一个人低著头在旅馆附近的草丛里蹒跚地绕圈子,无心地瞄了一下旅馆的玄关,却透过玄关微暗的木板梯下面,看见那老妻子缩成小小的坐在後面,出神地望著嘉七。那成了嘉七的一个尊贵(贵い)的秘密。虽然说是老妻,她也才四十四、五岁,是个长得很有福相,修养很好的人。丈夫好像是她家的养子,她就成了他的老妻子。和枝买了栗子来,嘉七还怂恿她多买了一些。 
上野车站里充满著故乡的味道,嘉七总是很害怕在这里会不会遇见家乡的人。尤其这个晚上,他就和在休假日旁徨无处的店里的帮佣和女仆一样,很怕引人耳目。和枝去店里买了流行的日本探侦小说特辑号,嘉七买了小瓶的威士忌,搭上往新泻的十点半的火车。 
挑了面对面的座位坐好,两个人暗暗地笑了。 
「嗳,我穿得这个样子,伯母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没关系啦。你就说我们两个到浅草去看活动,回来的时候你先生喝醉了,吵著一定要到水上的伯母那边,所以我们就直接过来了就好了。」 
「说得也是哦。」和枝满不在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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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又说了。 
「伯母一定会吓一跳。」看来火车还没出发,两人的心里便还是七上八下。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火车动了。和枝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眼睛瞄了一下月台。这样一切就结束了。和枝好像壮了胆,把膝盖上的包袱打开,拿出杂志一页一页翻起来。 
嘉七双腿懒洋洋的,只有胸口烦人地跳得很凶,把威士忌当药一样吞了几口。 
如果有钱的话,我就不用让她死了。那个男的,如果是个更果断的人的话,事情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我看不下去了。她的自杀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喂,我是个好孩子吗?」嘉七突兀地开口。「我是不是只想到要让自己当个好孩子?」 
声音太大了,和枝很慌张,皱著眉头相当生气。嘉七显得有些怯懦,傻傻地笑了。 
「可是啊,」开玩笑地故意把声音放低得很夸张,「你还没有那麽不幸福嘛。因为你是个普通的女人。称不上坏,也称不上好,你从本质上就是非常普通的女人。不过我就不一样。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我应该算是普通以下了。」 
火车经过赤羽、经过大宫,在黑暗里飞快地穿梭。威士忌的酒精生效了,加上受火车的速度影响,嘉七的口才比平常好多了。 
「被自己的妻子唾弃,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这样黏在妻子身旁打转,那惨状有多难看,我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很愚蠢。可是,我不是个好孩子。我不想当好孩子。我人太好了,老是上女孩子的当,没办法丢下她,被她拉著去死,一起学艺术的同伴,就说我是单纯,其他的人,就说我是懦弱的滥好人,我才不是为了想要那些的虚伪的(いい加减な)同情。我是因为受不了我自己的痛苦而死的。才不是为了你而死的。我自己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太依赖别人,太信任别人的能力,还有其他数不清的我可耻的失败,我自己都很清楚。我拼命要让自己活得像个普通人,一直以来我是多麽努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稍微感受到其中的一点点?我只靠著一根稻草在支撑这个生活,只要一点点的重量,这根稻子都好像要折断,我是多麽死命地守著它,你应该知道的。我并不是懦弱,是因为那痛苦太沈重了。这些都是抱怨、是我的恨意,但是,如果我不说清楚,其他人,不,连你都会过度相信我的厚颜无耻。那个人整天痛苦痛苦地挂在嘴上,那都是作秀,装模作样,你们就是用这种眼光看我的。」 
和枝好像想说什麽。 
「不,没关系。我不是在责备你。你是个好人。什麽时候你都是那麽老实。别人说什麽话,你就那麽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责备你。就算是我那些比你有学问的好多年的老朋友。也不会知道我的痛苦。不相信我的爱情。没办法。反正,我也是个很差劲的人。」嘉七这麽说著露出了微笑。和枝看到,突然间得意起来。 
「我知道了。别再说了。被别人听到的话不是不太好吗。」 
「你还是什麽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眼里是个笨到极点的呆子。我呢,现在,虽然自己想要做个好孩子,却又觉得那些事情好像还是藏在我心里的什麽地方,让我好痛苦。和你在一起已经六、七年了,你一次也没有,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不是你的责任。」 
和枝没在听,静静地看起自己的杂志。嘉七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面对著黑暗的窗外继续自言自语似地说著。 
「不要开玩笑。为什麽我就要是好孩子。大家都是怎麽说我的,骗子,懒惰鬼,自恋狂,奢侈无度,只会哄女人上当,还有好多好多可怕的恶名都给丢在我身上。可是我都没说话。一句辩解都没有。我有我的信念。可是,那些信念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东西。如果说出来,一切就功亏一篑。我心里还挂著划时代(历史的)的使命。我不能只靠我一个人的幸福活下去。我想要当个史无前例的反派。犹大愈是邪恶,基督温柔的光芒就愈明亮。我觉得自己是就要灭亡的人种。我的世界观就是这麽告诉我的。我试著成立一个有力的反证法(アンチテ-ゼ)。我相信愈是强调灭亡的东西的恶行,在它之下产生的散发著健康的光茫的弹簧,也会一样强烈地反弹回来。我祈祷著恳求它能实现。让我自己遭受一切,我都不在意。在反证法中我的任务,如果能为在我身後所诞生的明朗稍微有所贡献,如此我便能够安心地死去。也许换作任何人,都是笑笑,不会真的那麽做。其实,连我自己也会这麽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白痴。也许我是无可救药(间违っている)了吧。也许我还是有些太自满了吧。但是,说不定正因为如此,这个梦想反而会变得很美好。人生不是演戏。反正我是输了,不久就要死了,但是至少希望你要好好活下去,这种话,也许是种错误观念也说不定。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一顿浸著尸臭的菜肴,连狗都不会吃,更何况收到自己那顿饭菜的人,搞不好反而凭空被带来了一顿额外的困扰。也许除了对我们人类有贡献的事以外,全都构不成意义也说不定。」窗子当然不可能有回应。 
嘉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厕所的方向。走进厕所,小心地关上门,嘉七踌躇了一下,把两手合起来。那是祈祷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装模作样。 
到达水上车站,已经是早上四点了。天色还很暗。两人一直担心的雪,也都消得差不多了,只静静地在车站的屋檐下,留下一点淡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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