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切听掌舵的指挥,不然就会闹出危险!“
我服从了他的命令,缩回手来,仍然抱了头部。因为望到他并没有把烟斗塞进嘴里的意思,就不说什么,知道他还有下文的。
“中国坐船的大家规规矩矩相信掌舵的能力,给他全部的信托,中国不会那么糟!”
我不能承认掌舵的这点意见了,我说,“这不行,我要用坐船者的资格说话了。你说的要信托船长一切处置,是的,一个民族对支配者缺少信托,事情自然办不好。可是现在问题不是应当信托或不应当信托,只是值得信托或不值得信托!为什么那么稀乱八糟?这就是大家业已不能信托,想换船长,想作船长,用新的方法,找新的航线,才如此如此!”
医生说,“照你所说,你以为怎么样?”
“照我坐小船的经验,我觉得你比我高明,所以我信托你。
至于载了一个民族走去的那一只木筏,那一个船长,我很怀疑……“”这就对了。大家就因为有所怀疑,不相信这一个,相信那一个,大家都以为存在的不会比那个不存在的好,及以为后一个应比前一个好,故对未来的抱了希望,对现在的却永远怀疑。其实错了的。革命在试验中,这失败并不是革命的失败,失败在稍前一辈负责的人。一个人的结核病还得三五年静养,这是一个国家,一个那么无办法的国家,三年五年谁会负责可以弄得更好一点?“
我简简单单的说:“中国试验了二十年,时间并不很短了!”
“我以为时间并不很长。二十年换了多少管理人,你记得那个数目没有?不要向俄国找寻前例,那不能够比拟,人家那只船根本结实许多,一船人也容易对付。他们换了船长以后,还是权力同智慧携手,还是骑在劳动者背上,用鞭子赶着他们,不顾一切向国家资本主义那条大路走去。他们的船改造后走得快一点,稳一点,因为环境好一点!中国羡慕人家成功是无用的,我们打量重新另造,或完全解散仿造,材料同地位全不许可。我们现在只能修补。假若现在船长能具修补决心,能减少阻力,能同知识合作,能想出方法使坐船的各人占据自己那个位置,分配得适当一点,沉静的渡过这一重险恶的伏流,这船不会沉没的。”
“可是一切中毒太深,一切太腐烂,太不适用,……”“不然,照医生来说,既然中毒,应当诊断。中毒现象很少遗传的。既诊知前一辈中毒原因,注意后一辈生活,思想的营养,由专家来分配,——一切由专家来分配!”
“你相信中国有专家吗?那些在厅里部里的人物算得上专家吗?”
“没有就培养他!同养蚕一样完全在功利上去培养他!明知到前一批无望,好好的去注意后一批人,从小学教育起始,严格的来计划,来训练,……”“你相信一切那么容易吗?”
医生俨然的说,“我不相信那么容易,但我有这种信仰。
我们需要的就是信仰,我们的恐慌失望先就由于心理方面的软弱,我们要这点信仰,才能从信仰中得救!“
其实他这点信仰打那儿来的?是很有趣味的。我那时故意轻轻的喊叫起来,“信仰,你是不是说这两个字?医生不能给人开这样一味药,这是那一批依靠叫卖上帝名义而吃饭的人专用口号。你是一个医生,不是一个教徒!信仰本身是纯洁的,但已为一些下流无耻的东西把这两个字弄到泥淖里有了多日,上面只附着有势利同污秽,再不会放出什么光辉了!
除了吃教饭的人以外,不是还有一般人也成天在口中喊信仰吗?这信仰有什么意义,什么结论?“
医生显然被我窘住了,红脸了,无话可说了,可是烟斗进了口以后随即又抽出来,望到我把头摇摇,“不能同意。”
“好的,说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还是需要信仰,除了信仰用什么权力什么手段才能统一这个民族的方向?要信仰,就是从信仰上给那个处置一切的家长以最大的自由,充分的权力,无上的决断:要信仰!”
“是的,我也以为要信仰的。先信仰那个旧的完全不可靠,得换一个新的,彻底换一个新的,从新的基础上,建设新的信仰,一切才有办法,——这是我的信仰!”
“这是侥幸,‘侥幸’这个名词不大适用于二十世纪。民族的出路已经不是侥幸可以得到了的。古希腊人的大战,纪元前中国的兵车战,为耸动观听起见,历史上载了许多侥幸成功的记录。现在这名词,业已同‘炼金术’名词一样的把效率魔力完全失去了。”
“可是你不说过医生只能诊断现在,无从决定未来吗?为什么先就决定中国完全改造的失败?倘若照你所说,这民族命运将决定到大多数的信仰,很明显的,这点新的信仰就正是一种不可儿戏的旋风,它行将把这民族同更多一些民族卷入里面去,医生,你不能否认这一点,绝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承认的,这是基督教情绪之转变,其中包含了无望无助的绝叫,包含了近代人类剩余的感情,——就是属于愚昧和夸张彻头彻尾为天国牺牲地面而献身的感情。正因为基督教的衰落,神的解体,因此‘来一个新的’便成了一种新的迷信,这新的迷信综合了世界各民族,成为人类宗教情绪的尾闾。这的确是一种有魄力的迷信,但不是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吗?我……”
我们两人说到前面一些事情时,两人都兴奋了一点,似乎在吵着的样子,因此使他把驾船的职务也忘却了。这时船正对准了一个指示商船方向的浮标驶去,差不到两丈远近就会同海中那个浮标相碰了,朋友发觉了这种危险,连忙把舵偏开时,船已拢去了许多,在数尺内斜斜的挨过去,两人皆为一种意外情形给楞住了。可是朋友眼见到危险已经过去,再不会发生什么事故,便向我伸伸舌头,装成狡顽的样子,向我还把眼睛挤了一下。
“你瞧,一个掌舵的人若尽同坐船的人为一点小事争辩,不注意他的职务所加的责任,行将成一个什么样子!别同掌舵的说道理,掌舵的常常是由于权力占据了那个位置,而不由于道理的,他应当顾及全船的安危,不能听你一个人拘于一隅的意见。你若不满意他的驾船方法,与其用道理来絮聒,不如用流血来争夺。可是为什么中国那么紊乱?就因为二十年来的争夺!来一个新的方法争夺吧,时间放长一点,……历史是其长无尽的一种东西,无数的连环,互相衔接,捶断它,要信仰!”
他在说明他的信仰以前,望望海水,似乎担心把话说出会被海上小鱼听去,就微笑着把烟斗塞进自己嘴巴里了。
无结果的争辩,一切虽照样的无结果,可是由于这点训练,我的朋友风度实在体面多了。他究竟信仰什么,他并不说,也象没有可说的。他实际上似乎只是信仰我不信仰的东西。他同我的意见有意相反,我曾说过了,到现在,他一面驾船一面还是一个医生,不过平时他习惯的是疗治人的身体,此时自以为在那里修补我的灵魂罢了。
我们的小艇已向外海驶去,我在心里想,换一个同海一样宽泛无边无岸的问题,还是拣选一个其小如船切于本身的问题?我想起了他平时不谈女人的习惯,且看到他这时候的派头,却正象一个陪新夫人度蜜月驾小艇出游的丈夫模样,故我突然问他“是不是打量结婚,预备恋爱”。我相信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时脸红了一阵,又象吃了一惊的样子。
他没有预防这一问,故不答复我,所以我又说:“怎么,你难道是老人吗?取掉你的烟斗,说说你的意见!”
他当真把烟斗抓到手上了。
“女人有什么可说?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她是诗人想象中的上帝,是浪子官能中的上帝。但我们为什么必需一个属于个人的上帝?我们应当工作,有许多事情可作,有许多责任要尽,为一个女人过分消耗时间和精力,那实在是无味得很。”
“可是难道不是诗人不是浪子就不需要那么一个上帝吗?
我不瞒你,若我象你那么一个人,我就放下我现在这种倾心如你所谓诗人的上帝,找寻那个浪子的上帝去了。再则从女人方面说来,我相信许多女人都欢喜作你那么一个好人的上帝,你自己不相信吗?“
“这一点我可用不着信仰了。可是我同你说说我的感想吧。若是有什么人问到我:若墨大夫,你平生最讨厌的什么?
我将回答:我讨厌青年会式的教徒,同自作多情的女子。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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