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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切议论主张同朋友比较起来,我的态度总常常是站在感情的,急进的,极左的,幻想的,对未来有所倾心,憎恶过去否认现在方面而说话的。医生一切恰恰相反,他的所以表示他完全和我不同,正为的是有意要站在我的对方,似乎尽职,又似乎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快乐。因为给他快乐使他年青一点,我所以总用言语引导他,断不用言语窘迫他。
这时大夫当真要说话了,由于我的笑,他明白那笑的含意。清晨的空气使他青春的热力显现于辞气之间。
“你笑什么?一个船长不应当那么驾驶他的船吗?”
“我承认一个船长应当那么认真去驾篷掌舵,”我说的只是半句话,意思以为他可不是船长。我希望听听这个朋友食饱睡足以后为初夏微凉略涩的海上空气所兴奋而生的议论。
但这时节小艇为一阵风压偏了一下,为了调整船身的均衡与方向,须把三角篷略收束一下,绳索得拉紧一点,故朋友的烟斗又上口了。
我接着就说!
“让它自由一点,有什么要紧?海面那么无边际的宽阔,那么温和与平静,应当自由一点!我们不是承认过:感情这东西,有时也不妨散步到正分生活以外某种生活上去吗?医生是你的职业,那件事情你已经过分的认真了,你得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或另外一种想象上放荡洒脱一点!我不觉得严肃适宜于作我们永远的伴侣,尤其是目的以外的严肃!”
我的意思原就指得只是驾船,想从这平滑的海上得到任意而适的充分快乐,以为严肃是不必需的。
医生稍稍误会了我的意思,把烟斗一抓,“不能同意!”
他说那一句话的神气,是用一种戏剧名角,一种省议会强健分子,那类人物的风度而说的。这是他一种习惯,照例每听到我用一个文学者所持的生活多元论而说及什么时,仿佛即刻就记起了他是医生,而我却是一个神经不甚健康的人,他是科学的,合理的,而我却是病态的,无责任心的,他为了一种义务同成见,总得从我相反那个论点上来批驳我,纠正我,同时似乎也就救济了我。即或这事到后来他非完全同意不可,当初也总得说“不能同意”。我理解他这点用意,却欢喜从他一些相反的立论上,看看我每一个意见受试验受批判的原因,且得到接近一个问题一点主张的比较真理。
我说,“那么,你说你的意见。我希望你把那点有学院气丈夫气的人生态度说说。”他业已把烟斗送到嘴边又重新取出了。
“感情若容许我们散步,我们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认识。散步即无目的,但得认清方向。放荡洒脱只是疲倦的表示,那是人生某一时对道德责任松弛后的一种感觉,这自然是需要的,可完全不是必需的!多少懒惰的人,多少不敢正视人生的人,都借了潇洒不羁脱然无累的人生哲学活着在世界上!我们生活若还有所谓美处可言,只是把生命如何应用到正确方向上去,不逃避一切人类向上的责任,组织的美,秩序的美,才是人生的美!生命可尊敬处同可赞赏处,全在它魄力的惊人。表现魄力是什么?一个诗人很严肃的选择他的文字,一个画家很严肃的配合他的颜色,一个音乐家很严肃的注意他的曲谱,一个思想家严肃去思索,一个政治家严肃的处理当前难题。一切伟大制作皆产生于不儿戏。一个较好的笑话,也就似乎需要严肃一点才说得动人。一切高峰全由于认真才能达到。谁能缺少这两个字?人人都错误的把快乐幸福同严肃认真对立,多以为快乐是无拘束的任性,幸福是自由,严肃同认真,却是毫无生趣的死呆。严肃成就一切,它的对面只是轻福至于快乐和幸福,总常常包含了严肃和轻浮两者而言;轻浮的快乐,平常人同女子才用得着,至于一个有希望的男子,象样的男子,他不会要这个的!他一切尽管严肃认真,从深渊里探索他所需要的东西,他有他那一分孤独伟大的乐趣!你想想,在你生活中缺少了严肃,你能思索什么,能写作什么?……”他的辩论原来是不大高明的,他能说一切道理,似乎是由于人太诚实,就常常互相矛盾。他只知道取我相反的路线,却又常常不知不觉间引用我另一时另一事他中意了的见解来批驳我。先前我常是领导他,帮助他,使他能在“科学的”立脚点上站稳,到后来就站稳了。站稳以后慢慢的他自己也居然可以守着他的壁垒,根据他的所学,对于我主张上某一些弱点能够有所启示纠正,因此有时我也有被他难倒了。
但这次他可错了。大体是这个大夫早上为我把了一阵脉,由于我的神经不大健全,关心到我的灵魂也有了些毛病,他临时记起他作医生的责任,因此把话说得稍多了一点。并且他说到后来有了矛盾,忘记了某一部分见解,就正是我前些日子说到的话,无意中记忆下来,且用来攻打我,使我觉得十分快乐。这个人的可爱处,原来就是生活那么科学,议论却那么潇洒,他简直是太天真了。
我含笑说:“医生,你自己矛盾了。你这算是反对我还是承认我?你对于严肃作了很多的解释,自己的意见不够,还把我的也引用了。你不能同意我究竟是哪几点?我要说,我可不能同意你的!就因为我现在提到的,只是你驾船管舵的姿势,不是别一件事。你不觉得你那种装模作样好笑吗?你那么严肃的口衔烟斗,方正平实的坐到那里,是不是妨碍了我们这一只小小游艇随风而驶飘泊海上的轻松趣味?我问你就是这件事,你别把话说得太远。议论你不能离题太远,正如这只小船你不能让它离岸太远;一远了,我们就都不免有点胡涂了。”
同时他似乎也记起他理论的来源了,笑了一阵,“这不行,咱们把军器弄错了。我原来拿的是你的盾牌,——你才真是理论上主张认真的一个人!不过这也很好,你主张生活认真,我却行为认真;你想象严肃,我却生活严肃。”
“那么,究竟谁是对的?你说,你说。”
“要我说吗?我们都是对的,不过地位不同,观点各异罢了。且说船吧,你知道驾船,但并不驾船。你不妨试试来坐在舵边,看看是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看看照到你自由论者来说,不取方向的办法,我们这船能不能绕那个小岛一周,再泊近那边浮筒。这是不行的!”
我看到他又象要把烟斗放进嘴里去的神气,我就说,“还有下文?”
“下文多着,”他一面把烟斗在船舷轻轻的敲着一面说,“中国国家就正因为毫无目的,飘泊无归,大有不知所之的样子,到如今弄得掌舵的人无办法,坐船的人也无办法。大家只知道羡慕这个船,仇视那个船,自己的却取自由任命主义,看看已经不行了,不知道如何帮助一下掌舵的人,不知如何处置这当前的困难,大家都为这一只载了全个民族命运向前驶去的大船十分着急,却不能够尽任何力量把它从危险中救出。为什么原因?缺少认真作事的人,缺少认真思索的人,不只驾船的不行,坐船的也不行。坐船的第一就缺少一分安静,譬如说,你只打量在这小船上跳舞,又不看前面,又不习风向,只管挑剔,只管分派我向这边收帆,向那边扳舵,我纵十分卖气力照管这小船小帆,我们还是不会安全达到一个地方!”
这种承认现在统治者的合法,而且信赖他,仍然是医生为了他那点医生的意识,向我使用手术方法。
我说,“说清楚点,你意思以为中国目前情形,是掌舵的不行,还是坐船的捣乱?”
“除了风浪太大,没有别的原因。中国虽象一只大船,但是一堆旧木料旧形式马马虎虎束成一把的木筏,而且是从闭关自守的湖泊里流出到这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来,坐船的不见过风浪,掌舵的又太年青,大家慌乱失措,结果就成了现在样子了。”
“那么,未来呢?”
“未来谁知道?医生就从不能断定未来的。且看现在罢,要明白将来,也只有检察现在。现在正象一个病人,只要热度不增加到发狂眩瞀程度,还有办法!”
医生见我把手伸出船舷外边去玩弄海水,担心转篷时轧着了手,就把手扬扬,“喂,坐船的小心点,把手缩回来吧。
一
切听掌舵的指挥,不然就会闹出危险!“
我服从了他的命令,缩回手来,仍然抱了头部。因为望到他并没有把烟斗塞进嘴里的意思,就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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