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第26章


他觉得他应当把实话告诉黄绢,叫她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她爱。会有比他好的人去爱她的。至于他,让他去吧,他已经习惯于黑暗。少女是光,妇人是温暖。眼前他所要求的只是一点温暖。他对于戈珊没有存着什么幻想,但是他觉得她也很可怜。她是和他一样被欺诓的,在学生时代就跟着共产党走,现在她什么都完了,她不但有病,心理上的病态也很严重,所以她把男女关系看得那样随便。他觉得她需要一个人去爱她。她或者会好起来。
有时侯他这样想。有时候他又怀疑他只是贪恋着那迷人的肉体,而又不能正视这单纯的事实,所以要加上这么许多解释。
在一个酷热的下午,他到她那里去,突然天色阴黑,下起雨来了,而且下得很大。刘荃扶着阑干,沿着那露天的小楼梯走上去,潮湿的水泥梯级已经成了暗黄色,上面黏着一两片洋梧桐娇黄的落叶。他揿了半天铃没有人开门,她一定是出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笔来,又找出一张纸条子,抵在那绿漆小门上匆匆写了两行字,「来访不遇。明天下午或者能来。」下面没有署名。她会知道是他。他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弯下腰来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一阵狂风吹过来,她那紫红布窗帘突然鼓荡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飘在半空中,像是向他挥手。跟着就又往里面一吸,吸了进去。密密的雨点也跟着往里扫射,可以听见她沙沙地打在桌上,像撒豆子似的。刘荃不禁有些担忧,想起他们编的那小册子的校样,前两天看见她从报馆里带回来搁在那张桌子,不知道还在那里不在,恐怕全打湿了。那窗户离那楼梯有好几尺远,也没法替她关窗。
他转过身走下楼梯,快到人行道上了,忽然隐隐地听见一声「砰!」回过头来一看,那玻璃窗已经关上了。成片的雨水在那玻璃上流着,那紫红色的窗帘静静地被关闭在玻璃里面。
刘荃站在那里,茫然地向上面望着。然后他很快地走了,心里充满了愤怒。
她那里向来除了她自己,什么人都没有。听她说有时候叫白俄房东的女佣替她打扫打扫房间,但是如果是那女佣,外面揿铃揿得这样啊,也绝对没有不开门的理由。
第二天他再到她那里去,有一个黑红肤色的青年在那里,是文化局警卫科的人。戈珊的态度很自然,替他们介绍之后,大家随便谈着。但是刘荃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质问她,对于这种浮泛的应酬式的谈话实在感到不耐烦。那青年虽然也不大开口,却老是坐着不走。大家就这样干迸着,等着看谁把谁迸走。
谈话一直延长下去。刘荃有意无意地抬起手来看了看表。他趁着出差,弯到这里来一趟,实在应当走了。
「你别性急,」戈珊说:「魏同志大概也就快来了。他们这些忙人,约了时候向来不算数的。」
「哪个魏同志?」那青年问。
「还有谁?」戈珊笑着说:「就是你们的老魏。」
「他要上这儿来?」那青年显然吃了一惊。
戈珊似乎不愿意多说,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把下颏微微向刘荃努了努。「喏,这位刘同志有点事找他,我约了他们在这儿见面。」
那青年像是恐慌起来,随即搭讪着站起来匆匆告辞走了。
「你看讨厌不讨厌?」戈珊伸了个懒腰,「要不是我抬出他的上级来吓唬了他一下,还不肯走呢!」
刘荃没有作声。
戈珊见他满脸不快的样子,立刻向他身上一坐,又委屈又疲乏地把脸埋在他肩窝里。「知道妳今天要来,特为在这儿等着你,这小鬼偏跑了来赖在这儿不走──就有这样不识相的人!真气死了!你昨天淋着雨没有?」
刘荃半晌才答了声:「还好。」
「我真倒霉,在外滩,刚赶上。」
「哦,我还当妳在家里呢,看见你关窗户。」
「活见鬼了!」戈珊张大了眼睛望着他。「我在家怎会不开门?」
「我怎么知道呢?」
「妳又瞎疑心!」她顽皮搥了他一下。「怎么你看见有人关窗户?是谁?是我呀?」
刘荃懒懒地说:「反正不是你就是另外那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戈珊一听这话,显然他并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人,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立刻理直气壮起来,一歪身从他膝盖上溜了下来,坐在沙发上把他乱推乱撞。「得了得了,你走吧!我受不了!一天到晚找岔子跟我闹,老是瞎疑心!我告诉你吧,昨天不错,是有人在这屋里!就是今天来的那小王。他是结过婚的,他女人在新闻出版处做事,两人一个住在男宿舍里,一个住在女宿舍里,所以没办法,跟我商量,借我这地方会面。」
「哦,」刘荃微笑着说:「这也不是什么违法的事,人家是正式的夫妇。干吗要你这样替他们守秘密!」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先我没说,也是因为怕妳不乐意,觉得我这儿成了个小旅馆。真讨厌,那小王,刚才还在那儿磨着我,下星期还要来。所以老坐着不肯走呢!」
他明知道她是说谎,虽然她这谎话说得相当圆。
她又和他纠缠着。拥抱着她的时候,他心里想这样的女人,他就是在她里面生了根,她也仍旧是出墙红杏,她的眼睛向他笑,真正的她似乎在那微笑的眼睛的深处闪烁着,永远可望而不可及。这使他更疯狂地要占有她。
在他的疯狂接近顶颠的时侯,忽然门铃响了。
「是谁?不要是魏同志吧?」刘荃说。
「唔?」
「你忘了?小王的上司。你不是说他要来吗?」
两人同声笑了起来。「不要真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刘荃说。
外面的人继续揿铃。
「让他揿去,」戈珊说:「管他是谁。」
又揿了很长的两响。刘荃有点不安起来。
「别理他,」戈珊说。
铃声终于停止了。似乎人已经走了。但是房门下面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三角,面积渐渐大了起来,是一折叠着的便条,从门底下塞了进来。
刘荃不由得想起昨天他自已站在门外揿铃的情形,并且昨天那时候房间里面又是什么情形,也如在目前。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污秽黯淡,而且稍有点滑稽。
他突然坐起身来穿衣服。
「怎么回事?要走了?」戈珊诧异地笑着。
刘荃没有回答。
她随即生起气来。「你这脑袋完全封建,送封信来都要吃醋──吃的哪一门子的醋?发了昏了!你凭什么资格管我?好,你走,你走,以后可再也别来了!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刘荃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俯身系鞋带。
戈珊的一枝香烟一直不离手,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香烟使劲揿在他胳膊上。他想甩开她,但是她下死劲揪住了他不放。被烧灼的皮肤丝丝作声。他夺回了手臂,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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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8
这一向报纸上加紧宣传「肃清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份子」。有一个摩纳哥人名叫黎培里,忽然成为新闻人物。戈珊奉命搜集材料,证明他的反人民罪行。
黎培里这名字一向不见经传,戈珊在资料室里查了半天,像大海捞针一样,最后总算找到一则新闻,原来他曾经被任为外交使节,有一张旧报纸上刊出一张模糊的照片,是他谒见国民政府的首脑呈递国书的时候拍摄的,并且刊载着国书的全文,无非是照例的一套官样文章,希望两国的邦交有增无已,对于中国国民政府的领袖蒋介石表示钦仰,并且深信中国在他的领导下必定日益向光明灿烂的前途迈进。
戈珊连读了两遍,心里想如果根据这篇文字就证实黎培里是勾结国民政府的特务,那么所有的外来使节都呈递过这样善颂善祷的国书,连苏联的大使都不是例外。但是实在找不到别的资料,也只好拿了去搪塞一下。
领导上对于黎培里的案件十分重视,所以她立刻把那张报纸送到社长室去请他审核一下。她在房门上敲了敲,听见社长蔺益群的声音说:「进来。」她一推门进去,原来有客在那里,坐在蔺益群的写字台左侧,两人吸着烟闲谈着。戈珊认得那是新华社社长申凯夫。
「嗳,戈同志──好吧?」申凯夫向她点头微笑。他生得高而胖,苍白的脸上戴着新型的熊猫式黑边眼镜。头顶已经半秃了;也许是由于一种补偿的心理,鬓发却留得长长的,稍有点女性化。穿著一套纤尘不染的雪青夏季西装。
「我们在这儿谈京戏,」蔺益群笑着向戈珊说。
「赵筱芳不错,」申凯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彷佛是他刚才已经说过了的话。
「就是表情太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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