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听见了,”他说。“你对美利克说,你爱他。”
“哪儿的话。……我爱谁,我自己心里有数。”
她又用手指头碰一下小钥匙,小声说:
“把这个给我。……”
医士把小钥匙解下来,递给她。她忽然伸长脖子,仔细听了一下,做出严肃的脸色,医士觉得她的眼神又冷酷又狡猾。他想起了他的马,这时候,毫不费力地把她推开,跑进院子里。披屋里有一头睡熟的猪发出匀称的、懒洋洋的鼾声,一头奶牛用它的犄角碰撞什么东西,……医士点上火柴,看见那头猪、那头奶牛以及一些看见亮光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的狗,然而那匹马却已经不见踪影。他挥动胳膊,对那些狗吆喝着,脚下绊着雪堆,脚陷进雪里,跑到大门外面,向黑暗里张望。他尖起眼睛,却只看见雪花飘飞,清楚地形成各种形状的东西:时而有一张死人的苍白的笑脸从黑暗里露出来,时而有一匹白马跑过去,一个穿着薄纱连衣裙的女人骑在马上,时而头顶上飞过一长串白色的天鹅。……医士又气又冷,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拿出手枪对那些狗放了一枪,却一条也没有打中,临了,他跑回房子里去。
他走进前堂,清楚地听见有人从房间里溜出去,把房门碰响。房间里漆黑。医士推门,门却闩上了。于是他一根连一根地划亮火柴,跑回前堂,从那儿走进厨房,从厨房走进一个小房间,四壁挂着女人的衣服和裙子,有矢车菊和茴香的气味,墙角上火炉旁边放着一张床,床上的枕头堆得象山那么高,这儿大概是老太婆,柳勃卡的母亲住的房间吧。他从这儿又走进另一个房间,也很小。他在这个房间里看见了柳勃卡。她睡在一口箱子上,盖着一条花花绿绿的、用零碎布头缝成的棉被,假装睡熟了。她床头上方,点着一盏长明灯。
“我的马在哪儿?”医士厉声问道。
柳勃卡一动也不动。
“我的马在哪儿,我问你?”医士又问一遍,声调越发严厉,一面揭掉她身上的被子。“我在问你,母鬼!”他嚷道。
她跳起来,跪在箱子上,一只手抓住衬衫,另一只手极力拉住被子,身子缩到墙边去。……她瞧着医士,现出憎恶和恐惧的神色,象是一头被捉住的野兽,眼睛狡猾地盯紧他的动作,连最小的动作也不放过。
“你说,马在哪儿,要不然,我就打死你!”医士嚷道。
“走开,讨厌的家伙!”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医士抓住她的衬衫领子,一下子就把衬衫扯破了。这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就用尽气力搂抱那个姑娘。可是她气得喘吁吁的,挣脱他的怀抱,腾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缠在破碎的衬衫里了),捏成拳头,照准他的头顶打下去。
他的脑袋痛得发昏,耳朵里嗡嗡地响,突突地跳。他往后退去,这时候又挨了一拳,这次是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踉踉跄跄,抓住门框免得跌倒,然后摸到放着他东西的那个房间里,在长凳上躺下。他躺了一忽儿,从衣袋里拿出火柴盒,划亮火柴,没来由地接连划着火柴,他把火柴划亮,吹灭,丢在桌子底下,然后又划亮一根,照这样一直把所有的火柴都划完为止。
这时候窗外的空气变成蓝色,公鸡啼叫起来。叶尔古诺夫的脑袋却仍旧在痛,耳朵里一片响声,好象他坐在一座铁路桥梁底下,听着一列火车从头顶上驶过去似的。他好歹穿上皮袄,戴上帽子,至于马鞍和他买来的一大包东西,他却没找到,他的行囊空了,怪不得先前他从院子里走进来,正好有个人从这个房间里溜出去。
他在厨房里拿起一根火钩子以防狗咬,然后走到外面,听任房门敞开着。风雪已经停了,外面静悄悄的。……他走出大门,白色的旷野象是死了,清晨的天空中连一只飞鸟也没有。道路两旁和远处有一片颜色发青的小树林。
医士开始思忖医师在医院里会怎样迎接他,会说些什么话。这件事一定要好好想一想,事先对各种问话准备好答复;可是他的这些想法变得模模糊糊,终于消失了。他一面走,一 面专心想着柳勃卡,想着跟他一块儿度过这个夜晚的汉子们。
他想起柳勃卡打他第二下以后,怎样向地板弯下腰去拾起被子,她那根蓬松的辫子怎样垂到地板上。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不由得暗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医师,有医士,有商人,有文书,有农民,而不光是有自由人呢?是啊,自由的鸟雀是有的,自由的野兽是有的,自由的美利克也是有的,他们不怕谁,也不需要谁!那么,是什么人出的主意,是什么人硬说,早晨必须起床,中午应该吃饭,晚上定要睡觉,医师的职位比医士高,人得住在房间里,只准爱自己的老婆?为什么不恰恰相反,晚上吃饭,白天睡觉呢?啊,要是能不管是谁的马,骑上就走,要是能够象魔鬼似的策马狂奔,跟风赛跑,穿过旷野、树林、峡谷,要是能爱上姑娘们,要是能嘲笑所有的人,……那有多好呀!
医士把火钩子丢在雪地里,前额靠在一棵桦树的冰凉的白树干上,沉思不语。他那灰色而单调的生活,他那点薪水,他那卑下的职位,那个药房,那种为药膏、药罐忙碌不休的生活,依他看来,真叫人瞧不上眼,惹人厌恶。
“谁说找乐子是犯罪?”他烦恼地问自己。“哼,凡是说这种话的人,从来也没象美利克或者卡拉希尼科夫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过,也没爱过象柳勃卡那样的女人。他们一辈子讨饭,生活得毫无乐趣,只爱自己的象癞蛤蟆一般的老婆。”
他现在这样想自己:如果他至今没做贼,做骗子,或者做强盗,那也只是因为他没有那种本领,或者还没遇到适当的机会罢了。
一年半过去了。春天,复活节后,有一天,早已被医院辞退而且至今没找到工作的医士,晚间从烈彼诺村一家饭铺里走出来,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
他走出村子,来到旷野上。那儿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刮着温暖亲切的和风。安静的星夜从天空俯视大地。我的上帝啊,天空是多么深邃,它多么广阔无垠地笼罩着这个世界呀!
这个世界创造得挺好,只是,医士暗想,为什么,有什么理由,把人们分成清醒的和酗酒的,有职业的和被辞退的,等等?为什么清醒的和吃饱的人就安安稳稳坐在自己家里,酗酒的和挨饿的人却得在旷野上徘徊,寻不到安身之处呢?为什么没有工作、领不到薪水的人就一定会挨饿,没有衣服穿,没有靴子穿呢?这是谁想出来的?为什么天上的飞禽和树林里的走兽并不工作,也不领薪水,却生活得逍遥自在呢?
远处,有一片美丽的深红色的霞光在地平线的上方展现、颤抖。医士站住,看了很久,心里仍旧在想:为什么昨天他拿走别人一个茶炊,在酒店里换酒喝了,那就是犯罪呢?为什么呢?
大路上驶过两辆大板车,一辆车上睡着一个女人,另一 辆车上坐着一个老人,没有戴帽子。……“老大爷,这是什么地方在着火?”医士问道。
“安德烈·契利科夫客栈。……”老人回答说。
于是医士想起一年半以前,在冬天,他在那家客栈碰到过的事,想起美利克怎样夸口。于是他想象老太婆和柳勃卡怎样让人割断喉咙,被火焚化,他不禁嫉妒起美利克来了。他又往那家饭铺走去,一路上瞧着那些富足的酒店老板、牲口贩子和铁匠的房子,心里思忖:要是夜间能摸进一个比较富裕的人的家里,那该多好啊!
「注释」
①一八七八年俄土战争后俄土两国于土耳其圣斯忒法诺城缔结的和约。
②沙米尔(1797—1871),高加索山民宗教民族主义运动的组织者,在高加索东北地区建立了一个特殊的伊斯兰教国家,对俄国作战二十五年。
③即柳勃卡。
④十八世纪产生于俄国的一个从东正教分离出来的教派,主张教徒都有独立解释《圣经》的权利,取消教会和祭司,反对举行仪式,提倡“自我修道”。
⑤俄国旧长度单位,1俄丈等于2。134米。
。。
古塞夫
×××小×说×网
古塞夫
一
天色已经昏黑,不久夜晚就要来了。
古塞夫,一个无限期休假的士兵,在吊床上欠起身子,低声说:“你在听我说话吗,巴威尔·伊凡内奇?在苏城①,有一 个兵告诉我,说是他们的船在路上撞着一条大鱼,船底给撞破了一个窟窿。”
他讲话的对象是一个身分不明的人,船上诊疗所里的人都叫他巴威尔·伊凡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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