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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不买的!”切普拉科夫说到工程师。“光是从包工头那儿他刮了多少钱!他在人人身上都要刮!”
然后他带我去吃饭,忙忙乱乱地决定我跟他们一起住在厢房里,我在他母亲那儿搭伙食。
“她是个吝啬的人,”他说,“不过她也不会向你要很多钱。”
他母亲住的那些小房间显得很窄小,所有的房间,连同前堂和门道在内,都堆满家具,这是在卖掉庄园以后从大房子里搬到这儿来的。它们都是用红木做的老古董。女主人切普拉科娃是一位长得很胖、上了年纪的太太,长着中国人那种斜眼睛,坐在靠窗子的一把大圈椅上织袜子。她对我很客气。
“妈妈,这是波洛兹涅夫!”切普拉科夫介绍我说。“他上这儿来工作了。”
“您是贵族吗?”她用一种古怪、难听的声调问,我觉得她喉咙里好象有一块肥油在翻腾似的。
“是的!”我回答说。
“请坐。”
午饭糟得很,只有一种用发苦的奶渣做馅的烤饼和奶汤。
女主人叶连娜·尼基佛罗芙娜不知怎的老是古怪地眫眼,一 会儿眫这只眼,一会儿眫那只眼。她说话,吃东西,可是她的整个身体里已经透出一种死亡的味道,甚至似乎隐隐透出死尸的气息。她那生命的火花已经极其微弱,即将熄灭,她只模糊地意识到:她是地主太太,以前有过许多农奴,她又是将军夫人,女仆对她非尊称“夫人”不可;每逢这些可怜的生活残余在她心头闪现,她就对儿子说:“让,你不该这样拿刀子!”
要不然她就吃力地喘气,带着女主人应酬客人的那种装模作样的神情,对我说:“您知道,我们把自己的庄园卖了。当然这是叫人惋惜的,我们在这儿住惯了,可是陀尔席科夫答应要让做杜别奇尼亚火车站的站长。所以我们就不必离开这儿,将来住到车站上去,那就跟住在这个庄园里一样了。工程师是个大好人!您不觉得他长得挺漂亮吗?”
不久以前切普拉科夫一家还过得很阔绰,可是将军死后。
一切都变了。叶连娜·尼基佛罗芙娜开始跟邻居吵架,打起官司来。管家和工人应得的钱她总不肯付足。她老是担心遭到别人的敲诈,于是不出十年光景,杜别奇尼亚就变得叫人认不得了。
大房子后面是一个古老的花园,如今却变成野地,长满杂草和灌木,一片荒凉。我穿过至今还坚固好看的露台,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一个房间,铺着镶木地板,大概是个客厅,里面有一架旧式钢琴,墙上挂着配有大的红木镜框的版画,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以前花坛里的花卉至今还留存着的只有芍药和罂粟花,它们从青草里伸出白色的和鲜红色的花蕾。花园的小径两旁长着小槭树和小榆树,虽然被奶牛啃过,却在往上伸展,互相纠缠在一起。这儿草木茂密,好象路也走不通似的,然而只是在房子附近才这样,在旧日的林荫道两旁,还留存着白杨、松树、老菩提树;在这些树木后面却已经开辟出一个刈草场,这儿已经不闷热,也没有蜘蛛网粘到人的嘴上和眼睛上来,而只有微风吹拂。离正房越远就越空旷,空地上已经长起樱桃树、李树、多枝的苹果树,这些树用棍子撑住,枝干上有许多枯斑,模样很难看,梨树长得高极了,简直叫人不相信这是梨树。花园的这一部分已经让我们城里的商人租去了。一个傻头傻脑的庄稼汉住在窝棚里,看守这块地方,防备盗贼和椋鸟。
越往前走,花园里的树木就越稀疏,变成一片真正的草场,顺着斜坡通到一条长满绿色芦苇和柳丛的河边。在磨坊的堤坝附近是深水段,水深而鱼多,那个铺着草顶的小磨坊发出一片嘈杂的闹声,蛤蟆发狂似地阁阁叫。水面平滑如镜,偶尔出现涟漪,那是河里的睡莲被快活的鱼惊扰,在摇来晃去。河对岸是小小的杜别奇尼亚村。安静的、蓝色的河水吸引着人们,给人凉爽和安宁的感觉。现在这一切,水面啦,磨坊啦,舒适的河岸啦,都属于工程师了!
于是我的新工作开始了。我收电报,发电报,写各种报表,把那些文理不通的工头和工长送到我们办公室里来的请领单、申请书、报告等一律誊写干净。不过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我什么事也不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电报,或者叫一个孩子守在厢房里,我自己到花园里去散步,直到孩子跑来告诉我说电报机响了才回去。我在切普拉科娃太太那儿搭伙。我们很少吃肉,菜都是牛奶做的,每到星期三和星期五持斋,遇到这种日子就用一种粉红色的碟子盛菜,名叫斋食的碟子。切普拉科娃经常眫眼,这在她已经成了习惯,有她在座我总是觉得不自在。
在这厢房里,工作少到不够一个人做的,因此切普拉科夫什么也不干,光是睡觉或者带着枪到水边去打鸭子。每到傍晚他就到村子里或者车站上去灌一通酒,临睡前总要照一照镜子,嚷一声:“伊凡·切普拉科夫,你好!”
他喝醉了酒,脸色就变得煞白,老是搓着手笑,那笑声象是马嘶:唏唏唏!他往往一时性起,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在田野上奔跑起来。他吃苍蝇,说味道有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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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四
四
有一天吃过饭后,他跑进厢房里来,喘着气说:“走,你姐姐来了。”
我走出去。果然那所大房子的门廊前面停着一辆城里的敞篷马车。我姐姐来了,跟她一起来的有安纽达·布拉果沃,还有一位穿军装的先生。等到走近了,我才认出这个军人就是安纽达的哥哥,他是个医师。
“我们是到您这儿来野餐的,”他说。“行吗?”
姐姐和安纽达想问我在这儿生活得怎样,可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光是瞧着我。我也没有说话。她们明白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姐姐眼睛里出现了泪水,安纽达·布拉果沃开始脸红了。大家往花园里走去。医师走在大家前头,快活地说:“多新鲜的空气!圣母啊,多新鲜的空气!”
从外表看来,他还完全是个大学生。他说话和走路都象个大学生,他那对灰色眼睛的眼神也象个可爱的大学生,是那么活泼,朴实,坦率。他跟他那又高又美的妹妹站在一起却显得不结实,单薄,他的胡子稀疏,他的嗓音也是那种不洪亮的男高音,但是相当好听。他在某地一个团队里任职,现在休假,回 来探望亲人。他说今年秋天要到彼得堡去参加医学博士考试。
他已经成家,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儿女,他结婚很早,那是在他念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现在城里人说他的家庭生活不幸福,他已经不跟妻子住在一起了。
“现在几点钟了?”姐姐不安地问道。“我们得早点回去才好,爸爸放我出来看弟弟,说定了要我六点钟回去!”
“唉,您的爸爸真是严!”医师叹道。
我端来了茶炊。我们在大房子的露台前面铺了一张地毯,就坐在那上面喝茶,医师跪在地毯上,用碟子喝茶,说他体验到了幸福。后来切普拉科夫取来钥匙,开了玻璃门上的锁,我们大家就走进那所房子。房子里阴暗,神秘,有蘑菇的气味,我们的脚步发出很响的声音,仿佛地板底下是个地窖似的。医师站在那儿按钢琴的键,钢琴就发出微弱的、颤抖的、嘶哑的、然而仍旧和谐的琴音回答他。他试了试嗓子,唱起一支抒情歌来,等到有个琴键不出声,他就皱起眉头,急得跺脚。我姐姐不再急着要回家,在房间里兴奋地走来走去,说:“我快活啊!我快活得很,快活得很!”
从她的声调里可以听出惊奇的意味,好象她难以相信自己也能心绪很好似的。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快活。
她甚至变得有点好看了,她的侧面不漂亮,她的鼻子和嘴有点向前翘,显出一种神情,好象她在吹气似的;可是她那对黑眼睛好看,她那张脸白得娇嫩,脸上总带着善良和悲哀的动人神情,因此,她讲话的时候就显得可爱,甚至美丽。我们俩,她和我,都长得象我们的母亲,肩膀宽,身体壮,有耐力,可是她那苍白的脸色却是病态的。她常常咳嗽,我有时候在她的眼睛里看出那些身患重病,而又因为某种缘故瞒住不说的人所常有的那种神情。此刻,她的快活却带点孩子气,有点天真,好象在我们的童年时代被严厉的教育压制和扑灭的那种欢乐,现在突然在她灵魂里苏醒过来,要爆发出来似的。
可是等到黄昏到来,马车准备好,姐姐就消沉下来,在那辆敞篷马车上坐下,变得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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