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2章


在大海中展阅神秘手稿的托蒂?皮耶罗来说,永远都不会知晓了。
手稿篇幅庞杂,内容诡谲,牵扯到这个世界上最大帝国四代皇帝、无数人的命运。托蒂?皮耶罗神父在长达一年,也许比一年更长的旅途中,把手稿翻译为了拉丁文和意大利文。船在他的家乡那不勒斯湾靠岸时,他觉得自己已快被咸风吹成了咸肉干。在那不勒斯湾的小渔村,托蒂?皮耶罗神父隐居起来,以沐浴阳光和修订这一部(其实是三部)手稿,消磨了三十余年的时光。然而,这部手稿郎世宁从何得来,又为什么要交由他带出海外,托蒂?皮耶罗神父始终都弄不明白。1798年1月的某个早晨,他梦见了差不多业已遗忘的郎世宁推窗进屋,白发披肩,两眼迷惘,对他欲言又止……醒来后,他双眼噙满了泪水。随后,他就骑着毛驴,顶了冷嗖嗖的风,去梵蒂冈朝觐了教皇庇护六世。彼时,全意大利正忙于应付拿破仑的征战,当皮耶罗向庇护六世陈述有关中华帝国和郎世宁的事务时,教皇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后来,皮耶罗还是以哆哆嗦嗦的手,呈上了这部手稿的拉丁文本。手稿被教皇接受以后,很快就束之高阁了。我有理由推论,它没有被认真地阅读过。因为就在该年的二月份,拿破仑的大军攻破罗马,俘虏了庇护六世,建立了罗马(台伯尔)共和国。好在没有史料表明,拿破仑清洗过教皇的私人档案库,这使手稿逃过了一劫。今天,如果梵蒂冈的档案库可以对外开放,这部手稿我们应该不难查找到它:在皮耶罗神父留下的残破札记中,记载了他给这部拉丁文手稿取的名字:《龙之秘史》。
手稿的中文原始本,托蒂?皮耶罗则捐献给了佛罗伦萨的达?芬奇博物馆。中文手稿的墨迹都写在柔韧的宣纸上,随情绪的起伏,时而工致似春闺妇人,时而狂乱如惊马奔腾,神父认为,所谓书法,即东方艺术之极至。据神父的残破札记记载,中文的手稿名共有五个字,其中一个是“龙”。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人们发现《……龙……》消失了。关于它的去向,流传有两种说法,一是墨索里尼为了讨好希特勒,把《……龙……》作为重礼相赠,后来毁于1945年盟军对柏林的春季大轰炸。一是盟军占领佛罗伦萨的当天傍晚,一个穿盟军制服、戴钢丝边眼镜的上校参谋驱车来到博物馆,把《……龙……》借走,从此神秘失踪。(1945年之后,盟军在他们用枪征服的欧陆各地,又用玫瑰、殷勤,或其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领走了许多姑娘以及别的财富,其中一个漂亮的葡萄牙少女苏姗娜,即是我的母亲。)前边两种说法,都近于小说家言,无法查实,唯一可信的是:它的确找不到了。
只有托蒂?皮耶罗神父翻译的那份意大利文手稿,以另一种方式流传了下来。他给这份手稿取了一个简洁而又中立的名字:《言辞》。神父在小渔村中,以《言辞》为伴,打发最后的暮年时光。1800年5月,拿破仑挥师四万翻过阿尔卑斯山,再次向南侵入意大利全境。在这支队伍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随军神父让?雅克?阿诺,栗色卷发,面容姣好,且耽于幻想,读过《马可?波罗游记》,对东方抱有极大的热情。为此,他专程赶到那不勒斯湾,拜访了老皮耶罗。在这两个老少神父之间,有过多次的秉烛长谈。在征得后者的同意后,阿诺用法文抄录了《言辞》全稿,并重新给予了命名:《我父》。“我父”,是手稿的女主人公在滔滔的言辞中,一开始就提到(并将时刻提到)的一个人,他,意味着时光的重现。抄录工作接近完成的时候,托蒂?皮耶罗神父无疾而终。阿诺忠实地执行了老神父的遗愿,按中国的习惯,将《言辞》作为钱纸,在他的坟前焚化了。托蒂?皮耶罗对让?雅克?阿诺的影响之一,是使他脱离了军队,远远地跑到法、葡边界葡方一侧的修道院避居起来,并给自己改了一个葡萄牙名字,若泽?亚马多。
代序 长安来信(4)
何先生,我想您已经能猜出来,这个地方就是葡萄牙北方僻静的保莱塔。
《我父》在保莱塔修道院被历代神父翻阅了近二百年。从各种意义上讲,它都远非一部圣贤之书,也和上帝的教义不相吻合,但是它非常有趣,而且不能被完全释读:这就构成了对阅读者持久的*,让你欲罢不能。何况在砖石垒砌的修道院中,静谧得能听见黑袍和阳光擦过墙面的声音,这儿有的是用不完的时间。如中国古人所言,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每个神父都在手稿的空白处写下了一些感想,或者猜测。由于它在语言上由中文-意大利文-法文进行了三次转换,这就使理解产生了若干歧义。还有,母语非法语的人,则可能对某个微妙之词,进行自己的诠释甚而篡改。手稿的容量越来越大,不同的笔迹和心情,都在字里行间挤压着和膨胀着。若泽?亚马多走得最远,据我的舅公说,他把阅读《我父》的感受,写成了一部史诗《旧宫殿》。某个四月的上午,他站在平台上一边眺望国境线北侧的法国春色,一边梳理自己栗色的卷发,这时雷电猝然击中了铜梳,他倒地死去,年仅27岁。遵照他的遗嘱,《旧宫殿》至今还被锁在地窖深处的一只铁匣里,和修道院秘藏的香槟、葡萄酒为伴,不与世人分享。
我的舅公吉尔伯托?西芒神父,则没有诗人气质。相反,他的一生所为都很谨慎,凡事讲究精确与逻辑。这跟他从小钟爱数学有关。十六岁时,他在不借助任何演算工具的情况下,把圆周率推到了小数点后13位,一时被半个葡萄牙夸为天才。但此后,他在圆周率上耗尽十年的心血,都未能跨过“13”。“13”,似乎让他从中看到了某种重要的警示!震惊之余,他终于抛下数学,披上黑袍,皈依了上帝,成为一个端庄、朴素的神父。也许可以说,他是该修道院极少数真正没碰过女人的神职人员之一。不过,受数学的影响,他一辈子都在关注天象,那些写在人类头顶的神秘的点与线。我尚在儿时,他就对我说过一句难忘的话:“我们今天肉眼所见的星星,很多在万年之前就已毁灭,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它们穿过时间而来的余光。”吉尔伯托?西芒神父从星空获得的启示,使他对一切业已消失的事物,都充满了隐秘的热情。在这种热情的支配下,他把《我父》的手稿把玩和考订了大半辈子。但是,在去年圣诞节的早晨,窗外飘着雨夹雪,他靠着壁炉,哑声告诉我,“我基本上失败了……我没能廓清这部纷繁的手稿,我在纸上留下的眉批和夹注,可能还给它增添了麻烦……唯一有用的,是我推测出了它的来历。”
舅公自己认可的这一点成果,零星地写在七页修道院专用信笺上,字迹如一,而墨色杂陈,看得出绝非一日之力、一年之功。我把它们略加整理,大意如下:
《我父》是一部口述实录的历史,断断续续撰写于1689年,即康熙二十八年之晚春和盛夏,但没有最终完成。讲述人是一个瞎眼老妇,自称和被推翻的明皇室有着秘密的血亲关系,而记录人是一个颇有抱负的青年史学家,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这从文中老妇对他的调侃可以看出,他的名字如他本人一样,意味着智谋和野心。而这个调侃也暗示出,瞎眼老妇出身高贵,有着非比寻常的骄傲和乖戾。她始终高高在上,说话信马由缰,不合情理、不通逻辑的言辞与段落,随处可见。但内容的主体,则还是环绕于多年前她与大明皇朝末代帝王的故事,她称从前那个万乘之尊为:我父。而自己的名字,她说,是:朱朱。然而,在已知的、刊布天下的明清正史、稗官中,迄今都还没有找到“朱朱”这个名字;或者保守地说,即便有她这个人,却不是她所说的这个名字,而且,还缺少有力的证据支持:这个人的确是存在过。不过,就她本人来说,她完全无视于历史,也无视那个记录她声音的历史学家——上帝,她完全就没有视觉——她像是在黑暗中独白。那一年的秋深后,青年史学家把记录的手稿交给瞎眼老妇,请她(在别人或他本人的帮助下)加以审核,以便他日后整理成书。但就在这一天,她和他之间发生了一件迄今不为人知的事情,也许是一个意外的冲突,乖戾、骄傲的老妇永久性地扣下了手稿,没有发还给这位青年,——这是导致手稿不能被最终完成的原因。
代序 长安来信(5)
舅公认为,这部手稿内容庞杂,情节诡谲,如果被学术界证实,足以对一段重要的历史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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