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僵尸哥哥》第12章


即便如今,他也够淡漠的。
他曾死过一次。知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那一刻。而作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恰恰是记不起死前那一刻的。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替他难过呢?
为何不淡漠点儿呢?
可惜,这道理他只敢对自己说。
也只能对自己说。
或许,成为冷血僵尸,到底不再和人一样吧。
只是,为何还和人一样感觉孤寂?
寂寞来了,挡都挡不住。齐帧在床上躺不下去了。
本来晚上睡觉也不符合他的生活习性。只是被齐云缠住数月,他竟不知不觉习惯了。
长夜漫漫。
特别是在你盼着天亮的时候,它就愈加“漫漫”,漫长的好似不会再有白天。
本能使然,齐帧本来并不是多期待白天。
但是人活着,总有些东西会盖过本能,甚而扭曲本能。扭曲的越多,你就越像个人。
就齐帧而言,这样东西是齐云。
白天到了,他便可以去看看齐云。
好奇怪,只有在齐云旁边,他才觉得自己是人而非鬼。
好奇怪,闻不到齐云的气味,他便觉得胸膛里嗜血欲望在不断翻滚。
好奇怪。这种状似思念的感觉好奇怪。
齐帧一边奇怪,一边不知不觉就走出了院子。
深沉夜色中,他的脚颇不听话。你说它们走到哪儿不好,竟偏偏走到了婶娘宋岚的院子。
婶娘新寡,年轻貌美。搁到专擅话本的人那里,怕不成一段风流韵话?
万幸,甫一踏入院门,齐帧便及时收住了脚。
收住了脚,身子却不动了。
因为他看到一人蜷缩坐在院中石凳上,肩膀一缩一缩,显然在抽泣。
齐帧在这抽泣面前心情复杂,望而却步。
僵尸没有眼泪。
僵尸不懂眼泪。
僵尸害怕眼泪。
僵尸齐帧,不知该如何擦去弟弟齐云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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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小柔软 。。。 
人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在于迎难而上。
在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齐帧而言,就在于他踌躇半晌,还是走到齐云身旁。
听见脚步,齐云下意识抬头。
齐帧正皱眉望着他。
一个人可以用皱眉这个动作表达很多种情绪:忧虑、生气、焦急、不安、疼痛,甚至是饥饿……
就因为它能够表达的太多了,反而易让人迷惑误解。
比如此刻,齐云便误解了。
齐云手忙脚乱擦掉了眼泪。
他以为齐帧是生气——气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的齐云,又在没用地哭泣。
是的,哭泣是最没用的行为。世界不相信眼泪。
但是齐云的眼泪还是源源不断掉下来。愈擦愈多,擦不胜擦。
就像他身体里藏了一条大河。一条大河波浪宽。
波涛汹涌,洪水肆虐。
齐帧及时制止了齐云徒然无功的动作。
哭是最无用的。但哭有时也是必须的。
哭吧!让泪水去涤荡心内的渣滓。
齐帧凉凉的大手覆上来,齐云就觉得波浪愈加汹涌,洪水愈加肆虐。
他羞愧而愤怒。
对自己愤怒。
一个人软弱不堪到了极致,提不起直面世界的勇气,便只剩对自己的愤怒。
特别是,齐云想起自己前两天才下定决心不再哭泣,便更加愤怒。
齐帧看不到这种愤怒。
齐帧看到的是一张眼泪涟涟的面孔。像浸在河水中的玉石,温温润润,又清凉又可怜。
他的袖子已经全湿了。
被齐云的泪水浸湿。
这湿漉漉的感觉让他一片柔软。
柔软自然不是来自他僵硬的躯壳,柔软来自他的心。
一颗柔软的心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因为它止戈为武,不可战胜。
当然,此刻齐帧这颗柔软的心并没有那么高尚。
此刻这颗心里不过装了一个小小的齐云。
齐云扑到了齐帧怀里。
这是羞愤交加的一扑。这是情深意重的一扑。
这是一个少年,扑出他心中痛与伤,扑向他心中仰与慕。
这是安静的一扑。
齐云个头尚小,头顶还不到齐帧胸前。齐帧搂住他,一手便恰巧按在他脑后。
按在他脑后,感觉他轻轻颤抖。
他越抖,齐帧就越软。
别误会,不是那不能软的地方软,是心软。
一再心软。
好在这时,齐云不抖了。
齐帧的怀抱冰凉,齐云却渐渐安静下来。
安静中他抬起一张泪痕半干的脸:“哥哥,我父亲没死对不对?”
齐帧不知该如何答。
以事实说话,齐白的确已死了。
但事实用不着他说。
事实之上,是人心。人心的江湖。
这江湖里,齐云正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只等他一句话拯救。
一句话是灵丹妙药。一句话是绝世武功。
只需一句话,只需告知他齐白没死,齐白还活着。
只需抹煞一瞬事实,便可令他活在一刹欢喜里。
但一刹欢喜之后呢?
齐帧不敢想。
所以不敢说。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贫如洗。语言一贫如洗。
他在贫瘠中竭力搜刮,总算搜出那么只言片语:“云儿,死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对齐帧来说,死的确不算什么坏事,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对齐云来说,死亡是片突兀降临的阴影,遮天蔽日,摧毁一切——特别是摧毁母亲宋岚。
所以他不懂,死怎么会不算坏事。这世上,还有比死更坏的事吗?
这是个犀利的问题。
要回答它,你得赤裸裸直面人生的残酷。
你得在红尘中打过滚儿,在江湖里摔过跤。
你得走完世上这一遭,当死亡它最终来临时,平心静气问上自己一句:有没有事,比死更可怕?
如果有,恭喜你,你饱经忧患沧桑,如今可以坦坦荡荡地迎接死亡了。
这样犀利的问题齐帧尚答不出。
也许比死更坏的事,就是你他妈的老也死不了。
但是平心而论,他又不能认定这是坏事。至少现在他不觉得那么坏。
做人不能太矫情。做僵尸也不能。白让你活,你还嫌弃?
他觉得自己还没做够人,还没尝尽人间百味。
他挺庆幸,暂且逃脱死亡。
逃脱死亡,不等于畏惧死亡。死,也确有死的可取之处。
“云儿,死真的不是什么坏事。人死后自会转生,不过是换个皮囊接着活。”
“真有轮回转生?”
“自然。一入轮回,前尘过往皆忘,无悲无痛,又是一段新的人生。”
“前尘过往皆忘?那就是说……父亲已不记得娘,也不记得我?”
“当然不记得,若记得,人世间岂不乱了套。”
“怎能不记得?!”齐云似乎愤慨,“不记得我便罢了。怎能不记得娘?!娘那样伤心……”
所以说,何必伤心?伤心也是空付。
齐帧在心内自言自语。
“哥哥,你死后也会忘记我?”齐云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如果我死,当然会忘。”
死与遗忘,本就是一对双生子。
“不,我不会!”齐云骤然从齐帧怀里退出来,望着齐帧的神情写满了不服输的倔强。
“你不会什么?”齐帧纳闷。
“我不会忘。我死了,也不忘记父亲,不忘记娘!”
人往往爱这样:用极认真的口气,许诺着假大空的誓言。
齐帧不由好笑。
笑到一半,却笑不出来了。
齐云望定了他,神色那般肯定执着:“云儿也必不忘记哥哥。”
齐帧心里一百一千个明了:这是句空话。
天地间有大规则,无人可以逃脱。除非——跟他似的,不再是人。
但人生最幽默的地方莫过于,你明知这是句无法实现的空话,偏偏还那么想相信。
你明知他对你许过的誓转头即忘,却还是沾沾自喜将之记在心里。
因为他神色那么认真,你差点儿就真信了。
你已经真信了。
你在痴心错付、撞了一头一身血之后,才知道你原来真信了。
才发现你以为把持住了,却最终不小心失陷。
自然,此时齐帧并非痴情女,齐云也非花心郎。
但人世间的道理,一通则百通。
所以齐帧呵呵一笑,不信。
若错信,今后不老不死的漫漫生命中,每当寂寥时,该是何等幽怨?
不如不信。
不如默默陪他走一程,待他凋落,便去寻下一处风景。
不管齐帧信不信,齐云自己是信了。
自信的人生才有滋味。自信的人生才有奔头。
哪怕头破血流,哪怕万千冷眼,也别丢了自信。
自信的齐云和多疑的齐帧,一时陷入了两两对峙的沉默。
沉默中,齐帧自柳树梢摘下一片叶子,凑到唇边吹奏。
他双手各执柳叶一端,上唇微启,悠扬清脆的乐声便神奇地飘荡在齐云耳边。
齐云怔怔望着齐帧。
齐帧并不知齐云在看他,他半垂着双眼,专心吹奏。
他也因此并不知,齐云心中,他的形象愈加高大,简直无所不能。
他不知这枚鲜嫩柳叶,吹皱吹软了少年齐云的一池心湖……
……
齐云陪母亲住的第三日上,母亲宋岚便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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