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枝闹》第18章


“嗳?你怎不知可以锦上添花?倒是你对着女娃子先泄了气。”这声音慢悠悠的,却满蕴着得意之色。
我瞧刘义真难得活泼一回,也不好弗了他的意。今日小年夜,放松一乐倒也无妨。我忙把周遭好好瞧了一圈,思忖良久,逐渐有了眉目。
我道:“小女子今日若是画得好,前辈可是要认赌服输。”
“你却八成也画不好!”他在里面咕哝一句,很是不屑,“你若画的好,我便将藏了十多年的一枚田黄印赠你。”
刘义真道:“这印我同他讨了足足有七年,他今日倒是大方。”
我莞尔一笑,移步至梅花丛前,小心折了一支。
那老者却不知怎么知晓外边的景况,连声赞道:“女娃子倒是个懂梅之人。梅花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你挑的这支稀老含瘦样样不缺,甚好,甚好。”
梅丛不远开有一个扇面状的小窗,中间空明。我仔细将那一支寒梅插于其中,稍事调整,又取了笔墨来,在这小窗周边画上卷轴,道:
“这便差不多好了。”
一支寒梅置于小窗当中,这番天然造化配以人工巧致,倒是相得益彰。
刘义真瞧了片刻,称赞道:“红枝蕙质兰心,义真自愧弗如。”声音偏高,却是故意说给里面人听。
“作画总需题字,不知这副扇画却叫个什么名字?”那老者却又来刁难。
我笑道:“不妨叫做翠玉白菜。”
“明明梅花一支,何来白菜?”
“翠玉白菜只言其意,乃是怀古。”我悠悠道:“前辈既在蕉叶联上题了首晋诗明志,小女子恰巧也仰慕魏晋风流,便斗胆回赠一首晋诗。晋人颇爱咏梅,听闻陆凯有‘折梅寄友人,聊赠一枝春’之说。眼见春日将至,我与前辈如今虽隔着门又隔着资历,怀古咏今之心却万万无差。”
“好一个翠玉白菜!好一个怀古咏今!”那老者笑得恣肆,“老夫今日倒是有幸,又识得一位忘年之交。”
但听“吱呀”一响,门已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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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暖洋洋的,一只红泥小火炉正在煮茶,发出“汩汩”的声响。靠里有张简单的床榻,上面卧着一名姿容不俗的老者。他手捧书卷缩在一床棉被里,须发斑白却精神奕奕,瞧着很是亲切。
刘义真帮我脱了斗篷,挂在火炉旁烘干。
那老者闲闲瞅我一眼,随口就吟:“六尺丝带,三尺缠头三尺挂。”竟是笑我头发散乱。想来是他输了田黄心里不忿,倒是个顽童脾性。
我淡淡一笑,索性回他,“一床棉被,半床遮身半床空。”
他听了却一拧眉,道:“竹本无心,偏生许多枝节。”竟是暗讽我口气轻飘。
我一回想,才知方才一句遭他误会,忙又道:“藕虽有孔,不染半点污泥。”
他微微颔首,却又故意叹一声:“唉!山深林密,教樵夫如何下手。”
我被他逗得无奈,只能回叹道:“哎!水清沙浅,劝渔夫莫费心机。”
他将手中书卷一抛,已是乐得不轻。
刘义真打趣他:“你这老儿诸般刁难,可都没难得倒红枝!还是趁早认输,少给后辈添笑了罢。”
他也不恼,自顾掀了棉被,坐起散散地屐了鞋子,道:“红枝?红枝……暗想玉容何所似,红花一枝春带雨。你爹爹起的这样好名,倒又是一位妙人!”
他说的与那谢晦一点不差,我却有些黯然,只道:“名字是我娘亲取的,取意也不是红花一枝春带雨那般美好,”我微低了头,“说起来,倒是‘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一句更加贴切。”
他走至火炉旁给我倒了杯茶,“好女娃,何至于说得这般凄凉。”
我兀自不语。
他却已经自五斗橱中取出一枚纂印,递给我道:“这印是昔年一位女子所赠,我藏了这些年,今日瞧你竟有几分像她,送你也是有缘。”
我接过,闲闲把玩,却见印章上只两个字——“客儿”。
娘亲口中的情郎,可不是叫做客儿。屠戮整个梨族的人,可不又是客儿!
我脸色一变,“你是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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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少年时候叫过这个小名,知道的人不多就是。”他并未注意到我面色有异,语速款款。
我冷笑一声:“送你这枚印的女子,可是叫重湖?”
他听得“重湖”二字竟是周身一颤,面色瞬时紧张起来。细细打量了我半晌,他哑声道:“你这女娃子,莫非……莫非是她的女儿?”
我不予否认。他却瞬时跌坐在地上,一副凄惶欲涕模样。
他垂头喃喃:“我本想她早就死了,我本想她早就死了……”
“她死了,她是死了……你毁她一生,却还能活到现在!”我心中又悲又气,脱手将手中纂印朝他掷过去。
“嘭”——
他丝毫不躲,待抬起头来,额前已爬上一条蜿蜒的血路。那血还在不停往外涌,沾染了小片斑白的鬓发。他道:“是我毁了她一生,我毁了她一生哪……”
刘义真忙取了手巾替他止血,一边朝我道:“红枝,谢前辈绝不是你所说的背信弃义之人。你冷静一些,我看当中必有误会。”
我回想起娘亲的半生凄凉,又念起她死前那风华绝代的一笑。她是怨了这么些年,又等了这么些年……可怜她至死提起客儿来还是红霞满面,她这一生却又值不值得。
我道:“好,你倒说说。说给我听,也说给娘亲在天之灵听一听。你说你们之间是否有误会,你告诉她这全是误会……”
他却再不辩解,只重复念叨着那句“我毁了她一生”。
我只觉心烦意乱,扭身走到门前。刘义真忙从后面追上来,欲要挽留。
谢灵运却又于我身后呐呐开口,“红枝女娃,你的生辰是……”他言语试探,竟抱了几丝莫名的期待。
我冷声道:“你问这个作甚?老来认亲么?——可惜我从来都是姓徐!”
“你姓徐?你的爹爹莫不是徐羡之?”他一声哀呼,“她竟嫁了徐羡之!嫁给了那个欺世盗名之人……”
身后恸哭声骤起,我回头,见谢灵运已是老泪纵横。
他道:“我与重湖一段佳缘,竟又是那贼人从中作梗。我赶到庙中重湖已经不在,待寻至梨族又是满目猩红。我料重湖是死了,谁曾想,谁曾想哪……”他话语零星却神色恳切,不像作伪。
我心中一惊。
“梨族不是为你所害?”
“我一心要娶重湖,怎会去加害她的家人?”
“你娶她亦不是为换心的方子?”
“什么方子?我要娶她,自是欢喜她这个人。”
他说完复又垂头,“我终究是误了归期,是我回去得太晚……”
荒谬,真是荒谬。
若梨族灭门惨案非他所为,若他对娘亲亦是真心实意——竟真是爹爹从中作祟?娘亲只道自己恨爹爹,那她生前又知不知道真相?
可怜娘亲她爱得这般决绝……
我心中骤凉。
其实她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差别呢。纵是不知,她也从未提过一句她恨客儿。
“是太晚了……”我喃喃说罢,转身推门而出。
外面竟已下了好大的雪。方才折的那支梅花被冻得不轻,蔫蔫委败了下去。
我缩了缩肩膀,好一个寒冬哪。
身上却又传来一阵温暖,原是刘义真给我罩上了斗篷。
我道:“你瞧花开了有何用?终究要败。”
他道:“是呀,倒不如做一棵无花果。”
“无花也能有果?”
他叹一声,“果实是丑一些,品味起来却也甘甜。”他边说边指着右手边一株不起眼的小树,“何况你瞧现在它披了这一身的雪,可不像是开了一树的白花?只是易被忽视罢了。”
他对着那棵树说得脉脉含情,那般的语气,竟叫我生出几分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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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二】 魏女西平 。。。 
我们回到客栈已经不早。
睡惯了动荡的马车,这一夜悄寂安稳,反倒觉得不踏实。我索性静静躺在床上发呆。
街上几乎没有人声,更夫闲闲敲完二更,脚踏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响,一边打着哈欠渐渐走远了。我亦有了些睡意,翻个身阖上眼睛。
朦朦胧胧的,屋顶似乎有细微声响,大抵雪已经开始融化。
“哗——”
是案上的彩釉花瓶被打破了。我一个激灵坐起来,飞奔窗口查探情况。
刚迈出两步,但听耳后巨响。
“刷刷——”
两支羽箭自屋顶射下,正中我方才躺过的地方。
“得——”
箭势凌厉,整个床板都在颤抖。
我只觉身头皮发毛,心道有变!
霎时间,几声凄厉哀嚎撕破长夜,客栈里忽的火光大作,打斗声四起。
有急急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我拔了匕首闪到门后,窥伺外面动静。
门被推开,却是刘义真带了两个贴身护卫。他见床上境况,哀呼一声欲飞扑过去,被我一把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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