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爱情故事》第42章


顾梁翼说:“盈盈,你不想回去无所谓,但是,我想看看生你养你的地方,一眼就好。”
他来了潘西,向她仅存的亲人保证一辈子疼爱她,留下一夜浪漫的回忆,匆匆告别。
然而,这一别,竟是永别。
活着的永别,比死别更令人不甘。
这不甘,掏空了她。
屋子里有略显苍老的男声低声念:“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叶秀隐含笑意的声音传出:“这一则倒是印象深刻。哥哥自小就比女孩儿还白,模样也俊。三个丫头那年才七岁,大夏天的,小雨学了这个,撺掇着哥哥煮面吃,结果三个小丫头吃得浑身汗津津,哥哥脸上汗珠子都没见着。”
“小简那孩子确实静得住,可动起来也没人比得上。”
家里人唤彭简哥哥,唤彭盈妹妹,一直是这样,潘西人都知道。
确实是七岁时学的《世说新语》。
而这个男声,听完这则逸事彭盈就想起来了。他叫陈秉正,妻子去世后四处流浪,最后在潘西落脚。彭舜死后,陈秉正一直明里暗里帮衬着叶秀。上次回家,叶秀跟她提出要和陈秉正结婚。她以李清照再嫁之事相讽,并发誓叶秀若敢嫁陈秉正,她一定永远不回潘西。
那时候,她刚用兼职的钱还掉陈秉正资助的两年大学学费。
正想着,陈秉正又读了一则。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作驴鸣。”
“这一则也有典故。小雨学了母鸡咯咯的叫声,缠着哥哥,非得要他学公鸡打鸣给她听。”
叶秀停在这里,只听陈秉正催促道:“小简如何了结这桩悬案的?”
“哥哥告诉小雨,翌日凌晨他会模仿鸡鸣,叫小雨那时候仔细听。小雨赖在哥哥房里,瞪着眼睛瞧了哥哥半夜,天亮前睡着了,晌午才醒。为错过哥哥‘打鸣’,哭了一个下午。”
陈秉正大笑起来,待笑过了,评价道:“听你说了这么多公案,倒是妹妹最乖。”
叶秀却长叹了声:“哪里乖了,有委屈也闷在心里。哥哥在时偶尔还跟哥哥说一说,哥哥走了,就真成了闷嘴葫芦。十二岁时坐在路边不动,行人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只摇头。那天哥哥放假回家,看到了,才知道她急着去接哥哥,摔了腿。”
雪小下去,又渐渐大起来。彭盈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叶秀和陈秉正聊天。
门是茅草和树枝扎成的,垫了蛇皮袋,门背后钉着整张的藏獒皮,任外间风雨夹雪也奈何不了屋内的人。
说一阵子,陈秉正就再读一段《世说新语》,叶秀总会想起一两个典故。两个人说笑一番,又开始下一个故事。
彭盈站得有些累了,便靠着桦树换个姿势。
白天问起镇里人:“叶秀大夫住在哪里?”
“还是那间茅屋,听说是担心女儿回来找不到地方。”
倒带2
想得出神,连叶秀送陈秉正出来都没发现。两人说得开心,红光满面,见到门外的她时都是一脸尴尬。
陈秉正先反应过来:“盈盈不要误会,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
彭盈站直了:“我刚回来陈叔就要走么?陈叔爱喝六安瓜片,我带了些回来,再喝杯茶吧。”
“天晚了,路滑,”叶秀出了声儿,“改天再喝也一样。”
陈秉正短发花白,皱纹如刀刻,身板硬朗,笑容却很温和:“你妈妈说的是,你们都要休息了,我改天再过来。”
彭盈把叶秀推回屋内,对陈秉正道:“陈叔稍等,我送你。”
叶秀一直喝花茶,彭盈的六安瓜片其实是专门为陈秉正准备的,那就整包拿出来。
陈秉正独居,又上了年纪,食物上肯定不仔细;盛世酒店的点心集世界名点之大成,她事先就挑好了软糯可口风味各异的点心,一并拿出来。
还有三十年陈的花雕,景晓阳从景老头那里偷来,送了她一瓶。家里两个女人,还是送给陈叔吧。
收拾好了,给仍自惊怕中的叶秀说:“妈,我送送陈叔就回来,你等我。”
从叶秀一声不吭把老宅让给彭舜的情人,彭盈再没喊过一声妈。隔了十二年再喊,其实也并没那么拗口。
事实是,“妈”这个称呼,怎么会不顺口。
几间茅草屋,怎么撑得过十几年风雨?
彭盈很想说声谢谢,却无从开口,只提着轻薄的礼物,一路相送。
“镇西要建新街,如果自己盖楼房,地皮很快就能批下来。”
陈秉正外出流浪前在政府工作,在潘西落脚后,依然做着那些事情,只顾提建议,却不掌事。
“换镇长了?”
“嗯,今年刚下来的,研究生毕业,在村里锻炼了两年,主动请缨来发展潘西。”说到这里,陈秉正顿了下,望了望屋檐下的灯笼,放慢脚步,继续前行,“虽然经验少眼光高,但有心总比没心强。”
“我挺喜欢这个年轻人。”陈秉正又补充了一句。
快到了,陈秉正的步速更慢了。
彭盈略略一想,接下他话里的意思:“新镇长住哪里?我明天去拜个年,把这事谈下来。”
自己盖房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找施工队还是自己当总设计,哪里去买材料,修成什么样子,包括最后地砖用什么材料都要自己做主。这些事情叶秀是没办法的,她的假期只有半个月,必须在这期间谈妥当。
陈秉正宽容地笑话她的盘算:“你想盖成什么样子?说给我,具体的事情我来,做服装品牌和盖房子,可不是一个专业领域的事。”
彭盈愣了下,实在想不到他会知道自己的工作。
“但做品牌的道理是相通的。”陈秉正忽然长叹口气,“研究生的想法很好,申遗,搞旅游,把潘西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做成品牌,打出去。潘西很干净,没有变成烂大街小玩意儿的集散地,底子还在,后劲很足。只是这一步,谈何容易。
“潘西的‘折梅戏’没了,‘秋千会’也没了,因为年轻人都出去给别人修房子铺路了。”
彭盈张嘴想说话,却哽住了,咽了口口水,终于说出来:“如果哥哥还在……”
“潘西的好儿女,岂止小简一个,”陈秉正拍拍她肩膀,“再说了,当年是他自己选择从双子楼一跳了之的,他不合格。”
“陈叔!”
“盈盈,陈叔不是想触怒你,”陈秉正语重心长,“只是,既然你已经有心回来,何不为潘西打算一下?你可以为潘西做很多事,你自己都想不到有多少。”
回到茅屋,叶秀正喝茶,双手握着小小的杯子,显然是紧张。
彭盈去的太久,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叶秀的反应很正常。
彭盈在她面前坐下,艰难地开口:“妈,老宅的房契在哪儿?”
叶秀很讶异:“在我这儿。”
“请你给我,”彭盈尽量心平气和,“是……爸对不起她,我们是爸的家人,应该补偿她,但应该牺牲的不是老宅。我会给她安排好一切,但她必须把老宅还给我们。”
叶家自来便是潘西的大夫世家,叶秀的教养承袭自祖父的严肃和寡欲。儿子的早逝,丈夫的离开,从面上看,似乎并没给她带来什么打击。她依然每天早起,练两遍功夫扇,吃清淡均衡的三餐,喝养颜清心的花茶,治病不出错,睡觉安且稳。年近六十,少有白发,不会感冒,皱纹也未见得有多清晰。
彭盈曾经憎恶过她的严肃和寡欲,可自己却一直学着她在生活。
因为彭简教她的,正是叶秀在做的。
严格来说,她和叶秀的分歧只有一个,那就是那座并不宏伟壮丽的彭家老宅。
彭盈的改变太多,叶秀的情绪难以掩饰地尽数出现在面上。
惊讶,激动,困惑,为难,信任……复杂到彭盈难以评估自己方才的表现是否有八十分。
“妹妹,你跟妈说清楚……”叶秀倏地流下眼泪,因为自己过于美好的猜测。
“我会回潘西,最快明年,最慢三五年。老宅是彭家的,一定要拿回来。就算不为了祖宗,也为了哥哥在那里生活过。潘西的每个女孩子都该有机会在‘折梅戏’上得到一枝红梅,每一对情侣都该能在‘秋千会’上和心上人荡一次秋千。春天的鱼头汤,夏天的莲子羹,秋天的五果糖,冬天的梅花糕,还有剪纸,刺绣……我想把它们找回来。”
彭盈定定地看着叶秀,眼前一暗,却是被她按在怀里。她屏息了一瞬,深深地吸口气,淡淡的草药香扑鼻而来。她张臂环住叶秀纤瘦的身体,轻声说道:“妈,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难过。”
隔日雪停,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轻柔安抚雪下的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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