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舞飞扬·锦瑟无端》第11章


已经过去了五天,这是第六天。山野间起了大雾,天便有放晴的征兆。春喜抓了把井沿上干净的雪,在脸上揉搓,脸颊顷刻间红润透亮。积雪已经快没过她的小腿。她穿了旧的黑色棉裤,红夹袄,两根细麻花在胸前一荡一荡。太阳像个皮球,一下子窜到老高。并且热流即可涌来,开始像个降魔者一样极尽其能地驱散寒气和黑暗。
也许,明天就通车了吧,可以去镇上的大澡堂洗热腾腾的澡,白茫茫的雾气,仙境一样。那么,也让妈妈给我买件衣服,有蝴蝶结的口袋,五颜六色的纽扣,班里好多女生都这样穿。 春喜倚在一颗光秃的老树干上,心中暗喜。
镇里的中学就读的大多是镇上的孩子,春喜住校。上学的时候要坐村里那辆唯一的公车,颠簸三个多时辰,路途遥远,山道又是曲折狭窄。常有碎小石块从山头滚落,打在铁皮车顶上,咚咚地让人心惊肉跳。春喜回家次数少,待在学校时间变得漫长,宿舍简陋得像个木棚,住校的孩子是极少的。
春喜托着腮看右前方的赵小山。她又在数学课上游离,期末考试就快了吧,但所有公式像个乱七八糟的毛线球,怎么都抽不出头,她索性不想。教室里的日光灯不够明亮,有时还忽然一闪,所有人的脸像被笼罩在巨大浑浊的玻璃罩下。春喜其实是喜欢的,她自顾自地看赵小山,觉得只有他的脸在一片昏沉的光线下依旧明亮,隔绝周围的一切。
周围总有女生小声议论他,春喜默然一边,从不参与。但像一个窃听者,有关他的一切都一丝不落地飘进耳朵里。听说每天都会洗头,洗发水是在研究院的爸爸从外地买回的,带着清爽的海洋气息。只会穿从城里买来的衣服,还是固定的牌子,连棉鞋都不是针线纳的,是店里买的。这样一个男生自然言语不多也不合群,他总是独来独往,一身黑衣白色球鞋,两道目光像凛冽的冰凌。没有女生和他表白,纵使多么喜欢,也害怕冰凌像刀一样扎碎心脏。
一直盼着过年,春喜却又忧伤起来,会有那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赵小山了。她多么爱看他的眼睛,像有一束光穿透了身体,宛如是光裸着身子站在他的面前。多么羞。
年(2)
拎着瘪着肚子的行李包,春喜裹了裹旧夹袄的衣领。风把地上蒙着灰尘的落叶卷起,叶片脆脆地碎了一地。赵小山和一个高个男人在车站说着话。男人戴着金属边的眼镜,双排扣的黑大衣,长长的灰色围巾软绵绵地搭在肩膀的两侧。他的五官饱满深邃,尤其那双眼睛,宛如劈开混浊的凌厉之光,在镜片后反射出来。春喜一怔,这一定是赵小山的父亲,小山的面孔还未长开,留着小孩特有的稚气,像个尚未雕刻完整的人头像,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囫囵的。
春喜懊恼极了,为何今日穿这样一件陈旧的飘着棉絮的夹袄,本来的颜色都泛了白,有的地方又还是原来的深紫色,斑斑点点,倒是像穿了件碎花袄。
此时车站的天空一片血红,黄昏的云像吸饱了血的棉球,一团团一团团从赵小山和男人的头顶飘过,红晕晕的光宛如胭脂一样在春喜的脸上闪耀着。她偏过头,不希望被他看见,但还是徒劳。下一刻便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自不远处射向这里,咄咄逼人的,像一只警觉的鹿。春喜扭头对他笑了笑,心里却燥热羞愧,为自己的这副落拓的样子。
这是不是笑,赵小山只是略微勾起嘴角,迅速收回。他不再看她。春喜把行李包抱在怀里,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回想,逐渐沉沉地栽进一个梦里。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她看不清他的脸,所有五官都逐渐消失不见,身体在急速地旋转,最后缩小成像遥远的星星一样大的小小白点。从远处走来一个女人,美丽的,仙子一样的飘逸长裙。是妈妈。
醒来的时候,春喜看到玻璃窗外的妈妈。天色漆黑,遥远的星光稀稀落落,像要熄灭的烛光一样还在微弱地挣扎着。妈妈的脸却很白,宛如黑色的海浪里升起的一轮皎洁的明月,看不清衣服的颜色,就只这张亮晃晃的脸。春喜揉揉眼,以为还没醒,再看,确是妈妈站在那里望着车来的方向。
春喜紧搂妈妈的脖子,她依旧年轻漂亮。在城里的星级宾馆工作,脑后梳椭圆的发髻,白色的衬衫和浅紫的马甲制服套裙,指甲像十枚闪光的小贝壳。妈妈像女神,春喜说长大就要和妈妈一样这么漂亮。
可是妈妈那么难过,她眼睛里像有两尾小鱼在游,总要溅出水花。离年底还有一段时间,妈妈却提前回家了。她来车站接放寒假的春喜,身体一直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直到看见女儿,整个人又舒展过来,似乎胸腔中又填满了一股火焰。她帮她拎包,包里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是几本沉甸甸的书。春喜却不让,抢过包来自己拎着。
春喜,过两天妈妈带你去镇上买衣服,今年不缝布褂了,春喜长大了。
妈妈,镇上的衣服好看吗,花多吗,还有蝴蝶结吗。
有,都有。你好好读书,以后就不要回来这里,城里有花裙子,有蛋糕,有更好的学校。春喜,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
春喜抬头看妈妈,她的脸像一潭死寂的池水,眼睛红肿得有些像泡在水里的烂胡桃。妈妈此时正在水池边杀一条鱼,剖开鱼肚清理内脏,一个缠着血丝的鱼泡泡漂浮在充满腥臭味的血水上,圆鼓鼓,半透明。春喜不禁觉得那像个眼球,从眼眶里蹦出,一跳一跳淌着污水。她一下子站起来,踢翻了小木凳。
怎么了,春喜,春喜。
妈妈连喊两声,春喜才回过神。细碎鱼鳞沾在妈妈黑色的围裙上,阳光一照,亮闪闪像穿了件小礼服。
年(3)
出太阳了。春喜喃喃说着。
第七天,大雪终于屈服在暖暖的阳光下,薄到变成一床轻巧的羽绒被,覆盖在田间的农作物上和路边的树干上。通向镇里的公车开始载客,春喜是跑着回家告诉妈妈的。她看到妈妈杀一条鱼,围裙一闪一闪,动作娴熟地砍去鱼尖尖的脑袋。又去剖鱼肚。
她记得妈妈是不喜欢做这种活的,那些粘稠的血总会弄脏了她小小的白白的手,还会带着一股难以散发掉的腥味。这一定是奶奶逼着妈妈做的。
一想到这个老人,春喜总是恨恨的,她从不叫她奶奶,逼不得已时便小声自喉咙里咕噜一声。回应也不过是声“嗯”,也从没有过笑脸。她亦记得儿时从没像别的孩子那样可以尽情在奶奶怀中撒娇,吵着买包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倒是老人见了邻居家的小男孩,总一把抱起,眉眼间尽是笑意,说着乖娃娃,奶奶给你买糖吃。
爸爸呢,沉默粗暴的汉子。每日耕作于田间,执着地用最传统的农耕方式守护着他的田地。春喜觉得他不爱妈妈,他除了自己的地,谁都不爱。她和爸爸从不亲,甚至记忆中都没有被爸爸抱过,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玩闹过。有时候,她很怕这个男人,他身上带着一股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硬邦邦的充满野性。走路吃饭说话都很大声,生闷气的时候砸一只破旧的搪瓷杯,杯身上原先的牡丹花图案已经磨成丑陋的疤痕。
唯有妈妈的爱是春喜最强大的支撑源,女人以微薄的力量宠溺她的小女儿。她什么也没有,得不到婆婆的认可,丈夫也是沉默冷淡得像个生人。他们几乎从不莋爱,每夜里她带着女儿睡觉。看着女孩儿皎洁得如月亮一样的脸庞,心中便涌动出无限安慰。女人要极尽所能地给她最好,她不要自己的女儿继续留在这个村落里。这里像个无法吸收阳光的黑暗深渊,她不断地深陷,筋疲力尽无法挣扎。
于是,女人在城里的宾馆做服务员。她长得俊俏,身段又是细细小小,这副样子总是勾了那些满脑肥肠的男人们的魂,嬉笑着把手掌贴在女人的屁股上揉捏两下。女人便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不得好死的臭男人。
她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全部用在春喜身上,送她去镇上最好的中学里读书,支付昂贵的学费和住宿费。春喜临上学前在卧室里收拾去镇上的行李,叠好仅有的几件衣服,便坐在床头发呆。隔着薄薄的墙壁听见奶奶压着嗓子说话,她说一个丫头去镇上上学做什么。顿了顿,又说,况且还不是咱亲生的,你看那丫头的样子,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隔了一会儿,父亲闷闷地说,那是她的钱,我不管。
春喜总会在脑袋里想着,奶奶和爸爸说这话时,他们是带着一副怎样的表情。那个老家伙一定是愤愤的,她觉得她是一个利益受害者,白养着这样一个不是亲生又不讨喜的女孩。她心疼那些钱,她宁愿把钞票厚厚的一叠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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