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失去你的时候》第27章

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上。
她的肩头微微一颤，没有缩开。
“陆离，不要……”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倏然消失。能够说点什么呢？叫她不要伤心？这种话多么可笑荒唐。
八岁的穆雍和穆珂，两个小小的人儿躲在白色绸面雨伞下，远远地看着叔叔和母亲的背影。尽管不明白他们二人的对话，却也都知道，这种时候不应开口。
不知道为何，那天里叔叔撑着伞立在母亲身后，搂着她单薄肩头，无声伫立的模样，深深镌刻在两人的脑中。
当时，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一个月后，母亲因悲伤过度也离开了他们。
穆雍更没有想到的是，十年后，他会在远离穆家的孤岛上重新见到这个原以为永远相隔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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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你可有想过我们？”隔着十年的时空，穆雍低声发问。
陆离莞尔一笑，那笑意却是苦涩无比。“没有一天不想。”
“你们骗过了我们，骗过了所有人。”穆雍反诘，“他甚至连你的墓碑也准备好，我们每年都会到那里去缅怀。甚至我们会在那里碰到他……呵，多么可笑……”
“他没有骗你们。过去那个陆离，的确已经死了。随着你们父亲的离去……我……”
穆雍冷冷地看着她。他没有告诉她，叔叔在那块墓碑上，镌刻着“爱妻陆离”的字样。
只听陆离又道：“如果我像十多年前那样稚嫩，我必定毫不犹豫地跟穆川提出，要回到你们身边。”
穆雍只是动了动嘴角，没有说什么。
从见到母亲的那一刹起，不，从见到茶茶身上穆家家徽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到，一切跟叔叔有关。所谓的怕睹物思人，因此甚少留在穆家，甚至不呆在这座城市，都不过是借口。至于墓碑，以及保留母亲原来的房间，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以此掩饰他在另一个地方的秘密生活。
掩过他们的耳目是次要，瞒住金木崎才是他的目的。
陆离接着说：“那个男人……他爱你们，他爱我……只是他的爱是毁灭性的……”
她美丽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声音也渐渐低缓起来。要怎么跟他解释下去呢？为了孩子们的安定，一个母亲要做出怎样的牺牲……这种事情，他能够接受么？他会理解么？
更难以解释的是，在这种牺牲当中，自己内心情绪的微妙变化。
在他们初到这里时，她夜深时突然惊醒，发觉自己泪流满面。房间的灯光忽然亮起来，她睁着迷蒙的泪眼，看着眼前走来的竟是心心念念的穆懿。
她恍惚地抬起头来，见他在床沿上坐下。她伸出手去，颤抖着楼主了他的脖子，泪水沿着眼角滑落：“我又梦见你了。”
他却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那么紧地抱住他，甚至连指甲都陷入他脖子后的皮肉里去。
她的泪水流到他的脖子上，他的衣领里。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被水晶装载在里面。良久，他才低声地：“我不是穆懿。”
他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水珠，而后划过她的脸颊。她看清楚了，那不是“归来”的穆懿，而是他的弟弟。
她一时恍惚。
十年的岁月中，当这样的幻觉一而再地上演，她的心里，也不时腾起让自己也无法原谅的念头：她宁愿自己永远不要从幻觉中醒来，就一直沉浸下去，像迷恋海神的少女把自己沉溺在海洋中。
渐渐地，穆川似乎接受了自己身为穆懿替代品的身份。他不再提醒她，而是轻轻吻着她。
那张跟穆懿相似的脸……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到底该对幻觉甘之如饴？还是应忠于残酷的现实？
十年的岁月里，陆离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内心，像永远被两只手撕扯着，左右飘摇不定。如果说，当年穆懿沉睡着的那八年里，她能够在迷惑的时候，跑到他身边，唤醒自己清醒的头脑的话。那么这十年里，她所依凭的，只有她和他之间的回忆。
每日里，她都会找个时间，安静地坐在昏暗的角落，不受任何打扰地，陷入对过去的回想中。让时间潮汐把自己卷携走，带到只有她和穆懿两人的世界。
“报仇也好，生存也好——靠自己的双手吧。”脑中不时回想的，是当年初遇时，穆懿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
《当世界失去你的时候》红桃J　ˇ岛（六）ˇ　最新更新：20110704　19：44：00
“我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也许在这岛上也过不了多少年。”陆离抬起脑袋，看着眼前的儿子，“你记得小时候那场病，也该记得穆珂为你的付出……”
这话一说出口，房中角落里的千夜吃了一惊。整件事情像拼图一样，慢慢在她眼前清晰起来，形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像。
跟前的母子俩，却没有留意到角落里这位少女。陆离接着道：“当年金木崎为了控制穆家的后代，在我体内用毒。尽管后来他停止了……但是那种剧毒，终究还是留在我的体内，也对我一双儿女的身体造成了伤害……”
穆雍默然。他一直以为，他和穆珂的体质问题，源自生父体内的毒。他忽然觉得这世界颠倒错乱，荒唐得很。毒物、阴谋、背叛、欺瞒……就连他最信任、最挚爱的叔叔，也都瞒骗着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和穆珂是叔叔心中的最爱。但原来，他们不过是他心爱女人的附属品而已。
没有母亲，兄妹二人对他来说，也许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东西罢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才要留在他的身边，好让权力真空的穆家成为兄妹俩肆意成长的土地。
千夜注视着穆雍的脸，察觉了他脸上的黯然。她并不明白他内心的想法。然而仅从他们母子之间的只字片语，以及之前从穆珂那里听到的情况看来，她却对陆离的想法有所理解。
也许同是女子吧。
也许因为她有一个同样隐忍的母亲吧。
也许因为她也曾为了心爱的母亲，同样隐忍吧。
作为女子，作为母亲，有太多的顾虑。面对一份毁灭性的爱，她无法作为年轻时那样，不顾一切而去。她怕激怒那感情背后的人，她怕那致命性的后果对未成年子女带来的打击。
只听穆雍淡淡地打断她的话：“欠下穆珂的，我会想法偿还。到底，那也只是我们穆家的事。”
陆离淡然一笑，眼神中藏着苦涩：“你或者不认同我是穆家的人。但毕竟，我是你跟穆珂的母亲，是穆懿的妻子。”
“母亲……妻子……”穆雍重复这些字眼，似乎在玩味其中的意蕴。然而从他声音中听来，却充满了讽刺——“那么，为什么一个母亲会在远离子女的地方，跟丈夫的弟弟生活在一起呢？”
陆离的目光投向他，似乎触到了一段隐晦的往事。
她和穆川之间的牵绊那么多，到底要从哪一段说起呢？是少年时候的初遇？那个逢魔时刻，天空被暮色所覆盖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色泽。不久以后，从云层之间开始往下飘落雨水，风把雨吹成斜斜的。她身着单薄的校服，两手捏着挂包举过头顶。跑到家门前时，手脚已是冰凉。
只是，她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眼前，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恍如幻觉——父亲和妹妹的血迹，像生锈的铁污般，生生刺入眼中。她步步后退，那幻觉却向她迎面扑来——
在她跟前的，是笑得蛊惑人心的邪气少年，偏着俊美的脸，直直地看向她。
那是他们的初次相遇。
室内的昏暗处，传来他哥哥的声音，清晰唤出他的名字。穆川—。舌尖咬紧，再放松。舌尖上旋转回绕的两个字，如毒蛇般，纠缠了她的半生。
或者多少次午夜梦回，穆川从梦中醒来，会如何回忆当日：如果当日哥哥穆懿没有来，他和陆离之间的牵绊走向，是否就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直至那日穆懿的葬礼上，他依然不清楚。
穆懿的身体已经深深潜入这尘世，再也没有一丝声息。能感知他存在的，也许只有陆离的灵魂。
她立在墓碑前，冰凉的雨水打在她脸上、脖子上，细细腻腻地滑落。穆川撑起一把黑色小伞，走到她的身后，站定。
如此熟悉的场景，依稀那日，他也曾陪伴着她，站在她母亲的墓碑前。
那时候，他以为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朋友的她，身边只有自己一人了。她的生命中如此空落，就像海水被全部掏空，剧烈地渴望水的注入。他感到自己将会是涌动不止的水流，将她温柔仔细地悉心包裹，抚摸过她干涸的肌肤，在她的身上、脸上留下雨水斑驳的光影。
然而她是一束光，不需要任何质感，只有有空间便可生存，且是“暗”之所依。
从什么时候起，永远处在黑暗中的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