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传》第20章


像两性人干两性活,由于“思想深处的朦胧形体”是不准染指而又是他不可缺少的,埃尔默对它既爱又怕:她不能但又必须成为他亲近的人。结果只好虚拟地“画”“男人和女人”,以求吻合那朦胧的形体。
福克纳的观点转变是惊人的,甚至激进的,因为埃尔默面临的抉择是:把自己和默特尔当作心中那个不可能得到、禁止得到的朦胧形体,还是坚持作画模拟它。按福克纳的描述,默特尔这个实有的女人和画都是埃尔默心中那个不可能得到、禁止得到的朦胧形体的替身和象征。如果埃尔默继续当画家,默特尔只能是第二号替身,他的艺术才是第一号替身。庞德写到他的主人公画家寻找心上人比阿屈里丝时说:“眼睛所见的比不上我心中所想的美”。埃尔默看中默特尔,把她当作真正的比阿屈里丝,实际上已经通不过艺术家的考验,当然会背弃天职,丧失灵魂。他说:“我要它铁石心肠,我要它残酷无情,我要它每次都取走一点我的身心,我要永不完全满足自己作的任何一张画,这样我才会永远画下去。”岂知到头未,他轻易地、俗里俗气地满足了。他不再把自己对默特尔的爱看成爱艺术的象征,不再提炼自己的艺术成为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深刻形象的精美象征,而是接受默特尔和她的百万财富这一现实,从此不再画画。
埃尔默的故事接近尾声时,福克纳对它把握不住了。也许因为太接近本人,而当时的他对自己的今天和明天太没有把握。集中精力写《埃尔默》的几个星期里,他蓄长须,给自己作了几张钢笔自画像,其中最大最精心绘制的一张画在“用过的”
旧稿纸上。他仍然需要钱、需要成名,也知道选定一条道路后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改行写小说后,开始找到自己的声音。然而,掌握发问、回答的时间、遣词造句都至关重要。《埃尔默》的语言中有不少地方对于当艺术家的冲动表示不理解,挖苦的语气反映福克纳力图避免重蹈埃尔默毅力不足的覆辙。但是,他也知道,写下的文字比弄姿作态、扮演角色更容易把自己的生活特征定格,他不愿意定型化,继续写下去的决心因之动摇。日后问到他的天职时,他时而谈他选择的路,时而谈他放弃的(“失败的诗人”)生涯。《埃尔默》尽管置身事外,进行伪装,也还是提出了问题。埃尔默的父亲身上有着与福克纳的父亲默雷·福克纳相似的倒霉相,埃尔默的母亲身上有着与福克纳的母亲莫德小姐相似的厉害劲,埃尔默身上则更有他常见的专注和摇摆。佐爱蒂是福克纳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的勇敢、有爱心和独立性的人物,后来出于前所未有的深刻需要,他重新塑造这个人物,创造了凯蒂·康普生,和她一样殷勤温柔,一样有爱心、不吝施舍,一样离家出走。
放弃《埃尔默》后,福克纳又陷入茫然若失的心境。9 月下旬,离开巴黎去雷恩、鲁昂和亚眠,在亚眠度过28 岁生日。回巴黎后得知波尼利弗赖特公司同意出版《军饷》,但仍定不下心来,因而前往英国。此时欧洲之旅已近尾声。斯通预期的几年缩短为5 个月,收获不大,依然是小地方的二流诗人行将转为小地方的二流小说家。向天职意识,不仅作为一名作家,还作为一名小说家的天职意识靠近了一些,但仍忐忑不安,举棋不定。新奥尔良时的豪情已消失殆尽,在巴黎更谈不上有豪情。住过11 月,决定请人给自己画几幅像。对一个省吃俭用的人来说,画像收费昂贵,但是他觉得十分必要,符合他在那里的工作——给埃尔默和自己画像。
回牛津时已是一个地道的蓄长须的落拓文人,他焦急地等待《军饷》出版。在利弗赖特接受这部稿子的鼓舞下,开始写一些自认为商业化的东西。
岂知开头好写结尾难写,他越写越心神不定。不久便躲到大学生宿舍里去喝酒讲故事,有时一连几天不露面,也不通知父母去向。2 月25 日《军饷》发行时,他在新奥尔良。社会反应远不如他的期望,仿佛是今后的遭遇的预兆。
虽然评论家都相当喜欢这本书,但买的人不多。牛津人感到愕然,他母亲认为是家丑,父亲不屑一看,便宣布此书不宜阅读。密西西比大学拒不购买,连赠书也拒绝接受。以后的虚构小说写到家乡近处时,人们识破他在发泄私愤,把地方性问题公诸天下,对他敌意越来越深。此后20 多年之久,密西西比人拒绝放过或忘掉他制造的麻烦和痛苦,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居然成为大作家。但这时一切才开始,因此只表示惊愕。
夏天到来,福克纳决定回帕斯卡古拉,他住腻了新奥尔良,在牛津又心情不舒畅。回牛津后,同埃斯特尔见过几次面,但是海伦·贝尔德在帕斯卡古拉,他还想赢得她的好感。两人一起游泳、划船、散步、谈心。海伦年轻、活泼、聪颖,他喜欢朗诵诗歌、讲故事给她听,这一时期的两本书——1926年1 月27 日的寓言《五朔节》和“1926 年6 月作于密西西比州牛津”的十四行组诗《海伦:求爱》——
都是为她写的。用印刷体抄写和装订得工工整整,证实了《埃尔默》中已露端倪的事:海伦已取代埃斯特尔,成为福克纳生活中的伟大爱情。1925 年两人在新奥尔良的邂逅似乎很随便,可是,福克纳对海伦的感情迅速升温。虽然《海伦》组诗上写的日期为1926 年6 月,其中的题辞诗和前7 首十四行诗的日期为“1925 年6
月于帕斯卡古拉”。1925年和1926 年的十四行诗加在一起说明,始于新奥尔良、续于帕斯卡古拉的求爱,福克纳在旅欧期间念念不忘。他感觉到海伦的母亲贝尔德夫人不赞许的分量,也知道根本原因在于他衣敝囊涩。但他也知道,这第二次的伟大爱情的更大的障碍在于对方本人的冷淡,而不是母亲的反对,这是与第一次不同之处。福克纳在一封没有标明日期的信中回忆对海伦的第一个印象:穿一件亚麻布裙子坐在威廉·斯普拉林家的阳台上,“心眼里根本没有我”,或许“早已决定不理我”。海伦的冷淡一半是同意母亲的价值观。其实她喜欢结交怪人,只是谈到婚嫁,她选中新奥尔良一个有远大前程的青年律师。再说,福克纳的身材和相貌也是令她苦恼和一个问题,使她联想到“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连他的文学才华,她也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有人要看福克纳题赠给她的《蚊群》时,她说“没什么好看的”,别费这神了。而且她发现福克纳对写作的兴趣大于对人和对她的感情的兴趣。他为写作而活,等于说他赚不了大钱、生活古怪: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旁观者、畏畏葸葸的参与者;他专门“出神地手持笔记本,把经历的美事记下来,把活的变成死的”,为了日后或许写、或许不写的什么文章。
福克纳追求海伦·贝尔德,对《埃尔默》和《蚊群》的写作意义深长,他的求爱形式,也有若干不同凡响之处。海伦几乎始终表现冷淡,同福克纳的热情形成强烈对比,反而给他火上加油。她虽然勉强听他的表白,但是强调自己不可能为他所得。在帕斯卡古拉第一次相会还未结束时,福克纳已看清等待自己的命运。他在《埃尔默》中写道:“默特尔像星星,皎洁而高不可攀,尽管是尘世中人。”但越是高不可攀,越使他着迷。在1931 年发表的、但可能成于1925 年的《卡尔卡索纳》中,人的理想永远是似见非见的一个地方,似成未成的一件可能是“大胆、悲壮、严肃”的大事。在一个叫作《妄想狂》的短篇中,写作日期似乎也是1925 年初,写一个苦力瞥见人体,便把它想作“女人或姑娘”的身子,认为很美。“眼前霎时呈现古老而强烈的美感,原本干净的本能大发兽性,禁不住动作起来。”这部古怪的短篇把求“偶”欲同纯洁相联系、把求“交配”欲同淫秽相联系。后来,书中的主人公追求一个显然是女性的身体。明知她是个纯洁的女人,他也不过想同她亲近而已,但是他赞慕她的美貌,“想象着把她压在自己身子下面”扭动起来,犹如一段“黝黑的木头”。陷入福克纳刻画的自相矛盾的冲动之中不能自拔,他只能亢奋地回忆自己曾经摸过她,聊以自慰:“可是我真的摸过她!他反复地对自己说,企图藉以达到真价实货的快感高潮;真的,摸过她机灵的受惊的屁股、摸过她的奶头。”
可是,连这样的回忆,已是最接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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