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第69章


界在批判俞平伯的运动中产生的一些问题,敏锐感觉到了。但他只是既犀利又不失温和地以弦外之音提醒注意:“旧日衙门里那种信任谁、怀疑谁的态度不应存在于我们的团体里、事业里。……以《文艺报》说,应使大家热爱它,而不应使大家怕它。……批评这个武器若只拿在一部分人手里,他们便会专制。……干部工作太多的应适当减少。身兼数职,便高高在上,点头摇头,自谓掌握原则,实则丢失了原则。原则不会脱离实际工作而凭空存在。我相信发言的不是单纯地揭发别人的错误,而是愿意自己在这次斗争中学习。”877这些话在当时说来,是很有分量的。
据中国作协前秘书长张僖回忆,在中国作协从1955年8月初到9月初批判“丁陈反党集团”的那段时间,“许多事情并不像后来有些人回忆的那样简单,似乎只有几位领导在台上愤怒有加,而台下的人都对丁陈抱有同情,而默不做声。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是出于什么动机,我所见到的事实是,在现场的许多领导、许多名人、许多作家,在会场上都是同仇敌忾,像高喊:‘冯雪峰站起来/‘丁玲站起来/还有一些人喊着更激烈的口号。他们不是被人指派的,他们有的或是想当众表示自己的革命,或是想反戈一击,或是想让领导看看,或是迫于当时环境的压力,或是出于真心,或是被领导的威望所蒙蔽——有一点是客观存在的,场面非常激昂!这就是当时的历史环境、政治环境和舆论环境。”878遗憾的是,张僖为了给众多人民心目中的“尊者”和“贤者”隐讳,把当时历史场景的许多细节“春秋”掉了。
不过,他的“只言片语”还是留下了一些催人警醒的历史场景。比如,“正因为这样无助,丁玲和冯雪峰才会有那样难以名状的悲痛,甚至他们自己都以为自己犯了错误,只不过不是故事的罢了。那会场真是一个‘朝,到了那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态,在那个‘朝里,人们的心都被一种无法抗拒的东西牢牢掌握了。”879再“比如,丁玲到底是怎么到的延安?在大家心里也成了疑团。事实是这样的:丁玲从上海到延安主要是由冯雪峰和张天翼营救的,具体安排的是张天翼(张当时是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二厅上尉文书)。但在那种空气下,没有人站出来澄清这个细节。”880当时的真实情形是,“我们经常谈到某些人左,某些人右,根据我在作协多年工作的体会是,所谓左和右,除了每个人的思想方法和人品之外,决定的常常是政治因素,是周围的环境造成的,是当时形势发展所决定的。陆定一同志经常感慨地说:文艺是政治的晴雨表。……我很同意他的说法,这个情况在作协机关反应得尤为强烈——上面感冒,作协一定就会打喷嚏。有些人在作协的政治运动中忽左忽右,就像温度计上的水银柱。我感到人就像一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木偶。”881遗憾的是,老舍也不能例外。虽然季羡林以老舍最后的投湖来说明,老舍“是决不会污蔑别人的,他的人格是站得住的,要不,他也不会去跳太平湖。”“如果说知识分子互相揭发,那怪不了知识分子,这账也不能记在知识分子头上,他们是被迫。”882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并没有我们所想得那般单纯、简单。
以批胡风为例,1955年5月25日,老舍以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主席的名义,与副主席张季纯、曹禺联名发表文章,拥护“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声明说,《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第二批材料》“使我们更深刻地认清了胡风的反革命罪行。……胡风的反革命面貌和手段,是何等的阴险和令人不能容忍!我们要求依法取消他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资格,开除他的中国作家协会会籍,撤消他所担任的一切职务!我们要求大张旗鼓地把斗争进行到底,彻底搞清胡风的政治背景。”883如果说这仅仅是一般的不得不“服从”的政治表态,那老舍写的《看穿了胡风的心》,就并非简单的表态文章了。首先,在与胡风交往的二十年时间里,他对作为老朋友的胡风就已经有“心地褊狭,目空一切”的印象。在看了舒芜发表的“胡风信札”,才知道胡风是要“用铁筋皮鞭”毒打党内的作家和进步作家们,杀人不见血!他认为,除了“受过美蒋特务训练的人”,没人会有如此心肠。老舍从那些信札,还看出来胡风“是要镇压革命,去作文坛的暴君!他有“一颗极端狂暴狠毒的心。”884而且,老舍在看了揭露“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二第三批材料以后,接连写了《扫除为人民唾弃的垃圾》和《都来参加战斗吧》两文,认为胡风集团“是一伙牛鬼蛇神,为人民唾弃的垃圾!他们天天吃着人民供给的粮食,却仇恨人民民主专政的一切,干着颠覆人民政权的罪行。这些破坏人民事业的暗藏的反革命罪犯,应依法予以严惩!885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老舍批胡风的话语方式,与他在“文革”挨批斗时“红卫兵”们的话语方式如出一辙:“这个集团里,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文艺只是他们的伪装,反人民反革命的勾当才是他们的‘正业’。他们很早就是蒋匪帮的忠实走狗,很早就和帝国主义国民党特务机关有密切联系-……胡风集团若是得了手,也就是蒋匪帮和帝国主义得了手。……让我们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自己吧,把政治警惕性提高起来,别给反革命的鬼手留一点点空子,别以为我们可以坐享太平啊,我们必须战斗!只有经常不断的战斗,才能有彻底的胜利!886“痛恨你的敌人吧,学会一个爱国者应当怎样愤怒吧,在这运动中一定要教敌人一败涂地,永难翻身。”887老舍当然有理由痛恨胡风。用他自己的话说,“在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纯洁文艺队伍的运动中,”他屡屡听到“真没想到”这句话,他也不止一次地这么说。这是因为“咱们总是天真地以人之常情判断反革命。”而胡风的“情理”是“吃着人民,喝着人民,而咬牙切齿地恨人民。”“胡风拿着人民给的薪资,吃得肥肥胖胖的,日夜不息地琢磨着怎么为地主阶级和蒋匪帮复仇。”888难能可贵的是,即使胡风遭受了老舍如此的批判,当1999年胡风夫人梅志回忆起来,却仍然表示:“胡风对老舍始终是尊重的、相信的,就是当时写的什么,胡风也没有当回事。我们并不在意老舍当时对我们的批判,倒是听到老舍自杀的消息,胡风吃了一惊,说,‘像老舍这样的人他们都容不下/”889
“文革”与知识分子人格(3)
这只能来自于胡风对于至交好友的深刻了解,胡风对老舍“一直得到的”是“‘真’的感应。”他认为,“舍予是经过了生活底甜酸苦辣的,深通人情世故的人,但他底‘真’不但没有被这些所湮没,反而显得更凸出,更难能而且可爱。所以他底真不是憨直,不是忘形,而是被复杂的枝叶所衬托着的果子。他底客客气气,谈笑风生里面,常常要跳出不知道是真话还是笑话的那一种幽默。现在大概大家都懂得那里面正闪耀着他底对于生活的真意,但他有时却要为国事,为公共事业,为友情伤心堕泪,这恐怕是很少为人知道的。”他理解“舍予是非常欢喜交友,最能合群的人,但同时也是富于艺术家气质,能够孤独的人。”他钦佩主持“文协”的老舍,“舍予是尽了他的责任的,要他卖力的时候他卖力,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他挺身而出,要他委曲求全的时候他委曲求全……特别是为了公共的目的而委屈自己的那一种努力,就我目接过的若干事实说,只有暗暗叹服包在谦和的言行里面的他底舍己的胸怀。”胡风甚至是能深切体会到“听说他曾为文协落泪的心情,也可以体会到前几个月他一再辞职的心情。”的极少数人之一。“当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需要全国的进步作家团结奋斗的时候,如果这个责任被加到了自己的身上而不肯担负起来,在一个求民族解放求人民解放的作家是不可能的,在舍予底为人德性上更是不可能的。但这代价是忍受生活上的困苦,被夺去创作的时间,招来一些非难和误解……”890我想,一定是有了这份深深的心的相知,胡风才能在受批判过后,体会到老舍在“服从”的同时,还有“抵制”的另一面。否则,就无法解释胡风并不把老舍的批判“当回事”了。不是吗?就是同一个老舍,在批完胡风之后,竟敢在“鸣放”期间的1957年1月,居然像后来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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