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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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俩继续挨在一起走路,我脖子上文身的伤口蹭到衣领,有点疼,我不时得腾出手去拉一下衣服。这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大肆与人谈论痛苦,好像痛苦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甚至直接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说得那么响亮,坦然自若,嘻嘻哈哈。夏日傍晚的太阳失去了一些温度,可是我们依然淌着汗,半途停下来买了两朵湿漉漉的白兰花。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过这样的时刻。
肆 ◇
吃过午饭以后,我赶在妈妈起身前,先收拾起碗筷,拿到厨房去洗。一会儿她也进来,我转身让她,她则踮脚侧身从我旁边的架子上取下抹布来。再过了一会儿她又进来,于是我站到旁边,把水池让给她搓洗抹布。厨房其实很窄,挨着两个人的话就显得有些局促。我空举着两只手,惟恐洗洁精泡沫滴在地上。空气变得黏稠和僵硬,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关节咯吱作响。为什么不说些什么,我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我也怀疑那些话语从我嘴里蹦出来以后,是否只会尴尬地滞留在半空中。
她洗了很长时间,像是也在犹豫什么,然后她把水龙头关了,顿时整个厨房安静得只听得到冰箱的压缩机嗡嗡作响。
“等会儿有空帮我染头发么?”她问我,这是这些天来她第一次主动与我说话。
“当然啊。”我赶紧说。于是她把抹布挂回架子上,又把水池让出来给我。我松了口气,再次把水龙头打开,耐心地把每个碗碟都冲洗干净,沥水,挨个儿放进消毒柜里。
其实在我回来之前就已经告知她,我并不会在家里住太久,所以托运回的十来个纸板箱也没有必要拆封。我没有用委婉的语言来跟她说起这些,尽管这么听起来确实冷酷无情,可是一时间又没有更好的沟通方法。我当然理解她对我的气恼,以及因此而带出的难过伤感,而我与她一样难过,只是我无法表达。
我的房间还是维持着我走之前的模样,就是那副中学女生房间的模样。九十年代时曾经很时髦的组合家具,现在还看得出努力保养的痕迹。墙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张我高中时在公园照的照片,青春期女孩特有的与整个世界犯别扭的神态。在我回来以后,她特意为我添置了一张梳妆台和一盏会在夜间闪出星星光芒的台灯。其实她从来不会直接表达爱,她甚至出于一种类似羞怯的情感而故意表现出冷漠。因此她也不会流露出怨恨、不满,她几乎从不宣泄。她绝不会像某些母亲那样哭闹、撒泼、哀求。但她会去买这样两件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的玩意儿,散发着簇新的家具气,像是在沉默地抗议。我每看一眼,就心碎一点。
我慢慢把厨房收拾干净,没有放过桌面上的水渍,完全是在磨蹭时间。等好不容易走出厨房,染发膏都已经调好了,装在小碟子里。她甚至已经对着镜子努力完成了刘海附近力所能及的部分。见我出来,便把一次性手套和围兜递给我。她的头发白得很早,她们那一众姐妹都是如此,所以几年前我就开始帮她染发,差不多一两个月一次的频率,逢年过节的时候就免不了要再加染一次。这活儿完全不用再交代,我的手艺非常熟练,随手拈来。
她的发质与我相像,又卷又硬。年轻时她烫着一头卷发,那时我们还蜗居在老屋里,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她都对着面破破烂烂的镜子把刘海吹得高高耸起。平日里我与爸爸去她上班的工厂附近接她,也能看到她骑自行车潇洒地迎面而来,连衣裙裙摆飘飘,刘海都被风吹得往一边倒去。我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剪了短发,从此几乎再也没有往头发上花过什么心思。这些年来,她对衣物也逐渐失去了兴致,稍微尖一些的皮鞋她穿着脚痛,所以家里多是那些笨拙的圆头厚底鞋。我送过她很昂贵的皮包,她嫌弃那包是真皮的,太贵重,一直搁置不用。最常拎着的却反倒是我大学里买给她的一只人造革包,拎手几乎裂开。她有自己执拗的审美,条条框框,颇多限制,我常常觉得无从下手,根本不知道怎么令她满意。
她的头发差不多两三星期前刚刚染过,若是平常日子,这些刚刚生长出来的零星白发并不会太让她烦恼,但是今天晚上是我表妹的婚礼。她那几个姐妹生的都是女儿,如今这位年纪最小的表妹也终于出嫁了。她难免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对她来说,之前的过关斩将我都表现不错,虽然读的不是最好的大学,却也是一流学校里的三流专业。没想到人生到这个节骨眼上简直一败涂地。
我们本来对今晚的事都避而不提,假装相安无事,彼此彬彬有礼,企图蒙混过关。但是此刻两个人被局限在拥挤的卫生间里,她坐在张小凳子上,我站在马桶与浴缸间的空隙里,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更不用说面前还有一整面擦得锃亮的镜子,尽管我们谁都不往镜子里看,却都觉得有必要开口说些什么。
“我今天帮你洗了裤子。”她先说,抬眼从镜子里扫了我一眼。
“哦。”我不由紧张起来。
“你口袋里的打火机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尽量问得不动声色。
“难得会抽烟。”我迟疑了一会儿说,竟然一个谎话都编不出来。
“你现在常抽烟么?”她问。
“不是。只有最近都有些心烦意乱的。”我说。
“住在家里竟然让你那么难过。”她叹了口气。
“不是这样。”我想要辩解,却不知怎么地张口结舌。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找好房子,然后重新找个工作。”
“冷血。”她说。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
“冷血。”她重复了一遍,这回我听清楚了,我的手抖了一下,一抹染发膏掉在她的肩膀上,幸好那儿盖着块毛巾。
“妈,头别动来动去的。”我说,心想,她所想表达的或许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我想起几年前,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回家,我看到她躺在沙发上,她的脸色苍白,身体陷在沙发垫子里,薄得像片纸。见我回来,她勉强睁开眼睛,用很轻的声音与我说话,说晚上没有力气做晚饭了,叫我自己拿些钱去外面吃。我非常害怕,以为她得了很严重的病,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于是我木讷地跑进房间,找出一条毯子来,给她盖上。
我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她闭着眼睛,但是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我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我很久都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她。岁月其实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重的痕迹,她的皮肤有些松弛,但依然白皙,能够看见眼眶周围细细的青色血管。她的眼球在转动,眉头锁在一起,像是承受着非常大的痛苦。然后她睁开眼睛,对我说她刚刚去医院取环了。我有些吃惊她为什么竟然会一个人去,没有叫上我爸爸,也没有叫上我。我问她疼么。她说非常疼,比生孩子的时候更疼,放了那么多年,连着肉的,能够想像么。
这是我记忆中惟一一次她与我谈起与性有关的事情,也可能是在我成年之后,我们俩之间最亲密的一次交谈。可是也就是这样了,我们并没有再把这个对话继续下去,却都因为这样的亲密而感到害羞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同时我想她可能已经不再做爱了,那时她已经过完了五十岁的生日,她还是会定期去超市里买卫生巾,却只是为我准备的。我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我想问她如果不再做爱是不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而反过来,没有欲望的人生是不是也会少些烦恼。但是当然我从来没有能够把这些话说出来,对她来说,这些话显得太不恰当了。
后来我跟阿乔提起这些,他说他的父母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分床睡了。因为他的父亲常年被失眠困扰,必须独自睡一间房。当时我们俩走在路上,我告诉他我无法想像以后要与他分开睡,哪怕是上了年纪,我甚至无法想像我们不再做爱。现在想来真好笑,我竟然在为这样不着边际的将来而忧心忡忡。然后他告诉我说,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的么,睡不睡在一起并不是最重要的,甚至爱情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我几乎要在马路上为了这个与他争执起来。我记得他气恼地说,为什么所有理所当然的事情你都不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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