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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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流激湍中跳跃时的快乐,并知道那对鱼是多么富有刺激性,一个画家才应当画鲑鱼。否则,他最好不要动手,不然他画的鱼鳞、鱼鳍、鱼眼多么精确,那张画仍是死的。
画家必须注意观察细节。苏东坡一次记载一件好笑的事:四川省有一个绘画收藏家,在他收藏的一百多幅名画中、他最珍惜戴嵩画的斗牛图。一天,这个收藏家在院子里晒画,一个牧童赶巧在此经过;他向那幅画看了一下儿,摇头大笑。人问他何故发笑,牧童回答说:“牛相斗时,牛尾巴一定紧夹在后腿中间,这张画上牛尾巴却直立在后面!”
苏东坡也看不起名花鸟画家黄签,因为他对鸟的习惯观察错误。但是只凭观察与精确,并不能产生真艺术。画家必须运用直觉的洞察力,等于是对大自然中的鸟兽有一种物我胞与的喜悦。也许要真懂苏东坡描绘万物的内在肌理之时,他所努力以求的是什么,最好看他画的一幅仙鹤图上的题诗。他说,仙鹤立在沮洳之地看见有人走近,甚至仙鹤连一根羽毛还未曾动,已先有飞走之意,但是四周无人之时,仙鹤完全是一副幽闲轻松的神气。这就是苏东坡想表现的仙鹤内在精神。
在进一步论到画的内在精神而非外在形体时,苏东坡说:
余尝论画,以为人合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取名者,必记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鹰,如是两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展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必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
所有绘画都是一种哲学不自觉的反映。中国画不知不觉中表示出天人合一与生命运行的和谐,而人只不啻沧海之一粟,浮光泡影而已。由此观之,所谓中国的印象派绘画,不论是一竿修竹,一堆盘根,或深山烟雨,或江上雪景,都是爱好自然的表现。画家与画中景物之完全融而为一的道理,解释得最为清楚的莫如苏东坡在朋友家墙壁上自题竹石的那首诗: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搓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写向君家雪色壁。
第二十一章 谦退之道
有登龙之术,也有谦退之道,而苏东坡不愧为谦退大师。现在苏东坡的情况是,不追求政治,而为政治所追求,颇为有趣。当年王安石得势之时,他在政坛坎坷不达,不足诧异;可是如今他的同党既然当政,他仍然失败,则确属可惊了。苏东坡永远不够为一个好党人,因为他过于孤高,非常人可及。现在他的同党当政,他自己有声望,受人爱戴,有皇太后佩服他的学问人品,可是他却一直想摆脱一个颇为人羡慕觊觎的政治地位,却没有立即如愿。但是了解他气质的人,都知道他的宦海生涯不会太久的。延缓年老展长青春的第一条规矩,是避免一切情绪上的烦扰,可是苏东坡现在,在他所谓“奸小之境”的官场,却有过多的情绪上的烦扰。政治这台戏,对有此爱好的人,是很好玩;对那些不爱统治别人的人,丧失人性尊严而取得那份威权与虚荣,认为并不值得。苏东坡的心始终没放在政治游戏上。他本身缺乏得最惨的,便是无决心上进以求取宰相之位,倘若他有意,他会轻而易举弄到手的。做为皇帝的翰林学士——其实是属于太后——他与皇家过从甚密,只要肯玩政治把戏,毫无问题,他有足够的聪明,但是倘若如此,他就是自己断丧天性了。
宋朝的政治制度最容易酿成用党之争,因为大权集于皇帝一人之手。甚至在神宗元丰元年(一0 七八),政府制度改组简化以后,仍然是宰相无有专责。内阁共同负责也没清楚划分的原则,以使宰相及阁员大臣能协力一致。我以前指出过,在当政者及反对者之间,也没有职权的严格划分。朝廷由多数党统治的办法,根本毫不存在。所以政治上的活动只不过是私人之间的斗争,这一点较西方尤有过之。但是政治的规范,则东西毫无二致。所以这种制度是使庸才得势的最好制度。这种政争之中也有些规则,不过主要在幕后进行时遵守而已。第一条是,一个高明的政客必然要精通一条艺术手法:那就是要多说话,但内容必须空洞。高明的官员永远不说出什么,但只要否认。高明的官员必须深有修养,长于说“无可奉告”、“阁下所说,诚然不错!”这样便大有前途了。第二条,他必须讨好朋友。第三条是,当特别提防开罪于人。守口如瓶,低声而斯文,使人高兴的窃窃私语,全心全意讨好于人,此等官员,纵然不能爬到宰相之位,至少不会投置闲散,早晚会积劳成疾,因公殉职。
不幸,苏东坡非此等人也。在随后数年,他把这些成功秘诀都—一违犯了。朝云产下一个男婴之时,他写的诗里有下列的愿望: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但是此婴儿可怜夭折,无法达到父亲的愿望。我们必须要问,一个诗人画家是否能做一个成功的官吏?可想而知的是,在国家太平时则可。但是太平一词也是比较而论,而且在政治上从来没有十年之内没有激烈之争的。一个诗人画家,以其达观的态度,很不容易卷入政争,甘心玩此把戏,而甘心接受处罚的恶果的。往往是,小试数次之后,对自己也会染指于此等勾当,不由自己窃笑,就此罢手。
可是,事情偏有凑巧,苏东坡若是躲避政治,政治偏要找他。他和司马光曾经政见不合,这是各有看法的人,共事时之所难免。但是半年之后他到京都时,司马光去世,只剩下苏东坡孤零零一人身居高位,特别惹人妒忌。果然不久,第一个风暴就向他袭来。朝廷的政争都环绕他而发生。次年正月,几十份表章都弹劾他。司马光死后,政治派系逐渐形成——朔党、洛党皆以理学家为首,蜀党则威信苏东坡为魁。由于当时文字记载,并由于苏东坡之坚持脱离政坛,苏东坡不知道“蜀党”一词何所谓,当属可信。可是却有许多事故发生,使苏东坡的政敌受到刺激,不得不对他做殊死战。这次战斗,说公平话,实在是由苏东坡的弟弟子由所引起。苏子由在此一批新人当政之始,自外地来京为右司谏,他心想有责任刷新朝政,清除所有那些骑墙派以及与王安石有过从的残余政客。他使恶迹昭彰的吕惠卿遭贬谪出京,总算成功,蔡确、蔡京、章淳也暂时降职,但是这几个降职的官僚,后来却力谋再起。子由也用十道奏章之多弹劾了朔党的一个领导人物,直到此人遭到罢黜。他曾把朔党都以“饭袋”称之。
两派之争在进行中。蛆龋卑劣的政客之争对谁也乏味,因为不像对王安石变法的争论,而今这种纷争连政策原则的问题都没有。苏东坡曾经反对恢复征兵制,不过这并不是党人所力争的问题,党人则是藉故生非。苏东坡为主考官时,出的考题是:“今朝廷欲施仁祖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偷;欲法神宗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入于刻。”其实汉文帝为政尚宽,并未引起百事废弛;宣帝尚严,也未失之过于苛酷。考生必须申论中庸之道。当时那群小政客则反对这个考题,屡次上表给太后,请求审问苏东坡。他们控告苏东坡对仁宗、神宗犯大不敬之罪。
也是和往常一样,每逢大后把这些奏章置诸高阁,群小便继续弹奏。由哲宗元佑元年十二月到次年正月十一日,有四五份表章弹劾苏东坡。正月十二日,太后敕令停止弹劾。正月十三日,百官在中书省接到圣旨。那些官员竟而违抗圣旨,次日又上一表。苏东坡这段期间并不屑答辩,只是上了四次表章,请求派任外地官缺,离开京都。到十六日,太后显然是要支持苏东坡,因为她对众臣说,苏东坡的意思是指国家官员的宽严,他并没有对皇帝本身有何不敬。甚至弹劾苏东坡的官员有受惩处之说。
这时,苏东坡决定不求外放,而是要挺身而斗了。他在正月十七日,给皇后上了两千字长的一份表章,略叙他本人的职分并对卑劣的政治手法予以谴责。他是为“人应当有不同意权”而奋战。在表章里他指出朝廷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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