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91章


,昼夜不解者凡三四日。”她们的家人也都不同程度受到牵累,有的被处死,有的被充为奴。
一群宫女,为何以必死的决心,起来谋害嘉靖?这已成永远的秘密。审讯是在紫禁城内完成的,真相只有嘉靖本人、方皇后和极少数内监知道。《实录》对此讳莫如深,只说“诸婢为谋已久”{106},就这么六个字。透过“已久”二字,我们隐约猜见事情非起自于一朝一夕,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总之,这些姑娘们于夜色中走近嘉靖卧榻时,明白地采取了荆轲式的一去不复返的姿态;成也罢,败也罢,等候她们的好歹都是一“死”。她们是决计抛别自己的性命了,唯一目的仅仅是让嘉靖去死。这究竟为什么?因为宫中寂寞、青春无望?不可能。古来多少宫女遭受同样命运,却从来没有人为此去拼命。这更不是争风吃醋,十几名女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肩并着肩,迈向睡梦中的嘉靖——这是暴动,是复仇,是索命,是“血债还要血来还”。我们无法说出,但我们知道,她们必定经历了非人的对待,而且是长期的、看不到尽头的。
这桩谋杀案,史称“壬寅宫婢之变”。
一次火灾,一次谋杀,两度直面死神。尤其后面这次,差不多等于死过一回,让本就惜命非常、疑神疑鬼的嘉靖,惊恐万状。一只脚踏上了奈何桥却又侥幸抽身回到人间的他,无法再在乾清宫中安睡,乃至对整个紫禁城都产生心理障碍。“说者谓世宗以禁中【紫禁城】为列圣升遐之所【历来皇帝们去世的地方】,而永寿则文皇旧宫【西苑永寿宫,为朱棣燕王府旧址】,龙兴吉壤,故圣意属之。”{107}因此,他执意迁往永寿宫,“凡先朝重宝法物,俱徙实其中,后宫妃嫔俱从行,乾清遂虚”{108}(当他再次回到这里,已经是具尸体——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死后,停柩于此)。
他丢下国家、人民、大臣和皇宫,甚至部分地丢下对权力和虚荣的欲望,不顾一切地逃命去了——身体逃往西苑,灵魂则逃往道教。“上既迁西苑……不复视朝,惟日夕事斋醮。”{109}“宫婢之变”也许并不是嘉靖沉迷道教的分水岭。这以前,他的兴趣已经极浓厚。不过,他全面推掉政务,不再履行国家元首的义务,确从“宫婢之变”开始。
此时,他三十来岁,春秋正盛,却已经生活在来日无多的恐惧之中。尽管对死亡的恐惧,不分贵贱,人所共有。但细分辨,其实并非一事。普通人所忧者,是生存之艰,他们度日如年,多活上一天便是幸事。皇帝——四面楚歌、山穷水尽者除外——却忧无可忧,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构成任何压迫,而唯一不能克服和必须面对的,只是“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亦即,他们再拥有一切,却独独不能终免一死。普通人一生随时面临失去,体验失去,而帝王则只担心一件事——失去生命。就此论,死的恐惧带给帝王的心理压力,远大于普通人。
大多数人到了精疲力竭的老年,心中才有空暇去考虑死亡。我们的嘉靖皇帝,年纪轻轻,却已经深深陷于对死的焦虑。上帝是公平的,他一面让嘉靖这种人忧无可忧,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担心的事,一面让他才三十来岁就没日没夜地为死而牵肠挂肚、愁眉不展、心惊肉跳。就我个人而言,人宁肯生活经历中多一些困境,也不要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只能操心一件事情:怎样可以长生不死。
从三十来岁到六十岁,二十多年中,嘉靖就只活在这一个念想里面。这其实是一种极其严酷的生存。严酷之处不仅仅在于恐惧,而且在于他不得不想办法来消除这恐惧。后者是最糟的。试问能有什么办法呢?请注意,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他关心的并非“健康”,而是“不死”。倘若仅仅是“健康”,办法很多:好的饮食、生活习惯、心性调养……都能够起作用。但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健康”,是“不死”——这其实根本没有办法。然而他又一定要找到办法,不找到不行。于是,麻烦、危险悄悄地走近他,而他也飞蛾扑火般兴高采烈地迎上前去。他们彼此拥抱,互相觉得可爱。这样的迷恋,一直延续到嘉靖行将就木之前。
论史者多认为嘉靖死于崇道。非也。嘉靖之死,死于自己,死于心魔。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固然从邵元节开始,嘉靖身边的道士极尽欺骗之能事,但说到底,骗术奏效终因嘉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自家心里预设了那种期待,稍有巧合,他不觉得事情本来如此,却认定是法术灵验或虔诚祈求所致。
诞生皇储的事情就很典型。嘉靖即位十年,迟迟未生皇子,他自己急,臣子也急。行人司有个叫薛侃的官员,竟提出“宜择宗室之亲贤者留京邸,俟皇子生而后就国”{110},语气全然对嘉靖能否生子很表悲观,惹得嘉靖“怒甚”。总之,压力很大。道士邵元节趁机劝嘉靖设醮求嗣,正中其下怀。从嘉靖十年十一月开始,在宫中正式设醮坛,由礼部尚书夏言专任“监礼使”,嘉靖本人和文武大臣轮流上香。此事持续了很久,直到第二年十一月,翰林院编修杨名还上疏敦促停止醮祷,说“自古祷祠【祀】无验”{111}。谁料想,几乎同时,后宫传来阎氏——后被晋封为丽妃——受孕的喜讯。十个月后,嘉靖十二年八月,阎氏为嘉靖产下他的第一个儿子。虽然这孩子命薄,只存活了两个月就死掉,但邵元节法术奏效却似乎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三年后的嘉靖十五年,昭嫔王氏又产一子。《明史·邵元节传》说:
先是,以皇嗣未建,数命元节建醮,以夏言为监礼使,文武大臣日再上香。越三年,皇子叠生,帝大喜,数加恩元节,拜礼部尚书,赐一品服。{112}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邵元节弄法之前,膝下十年无子;自打邵元节建醮,“皇子叠生”。这叫“事实胜于雄辩”!嘉靖认为,所有攻击邵元节、道教和他的信仰的人,统统可以闭嘴了,于是隆重奖掖邵真人邵大师。但他偏偏忘记了,在装神弄鬼之前,邵元节早已帮助他打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那便是广选“淑女”,例如《实录》记载,建醮当年的正月,曾有“淑女四十八人”入宫{113};这应该是不完全的记录,因为我们发现《实录》对此类细节有时记载,有时却加以隐讳。另外,不能排除邵元节会采用某种药物来帮助这些女子受孕,高级道士身兼医药家的情形并不少见,有记载证实,这个邵元节起码在研制春药方面颇具造诣,而且确实卓有成效(详后)。嘉靖却不屑于现实地看待“皇子叠生”现象,而宁可将它理解为神迹,原因是这种理解更能满足他内心许多深远的想象和诉求。
神秘主义的东西,关键在于“信”。因信成义。信则灵,不信它就拿你一点办法没有。嘉靖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信”字。“皇子叠生”他相信是邵元节祷祀灵验,太子出牛痘痊愈他相信是陶仲文法术成功,连鞑靼边患的解除,也被他认为“实神鬼有以默戮之”{114}。
因为只信不疑,不要说半真半假的骗术,就连仅以常识即可知为虚妄的骗术,也轻易被他照单全收。甚至骗术戳穿后,还是无所触动。例如段朝用事件。段朝用,庐州(今安徽合肥)人,先为武定候郭勋(当时勋贵中一大丑类,从“大礼议”到崇道,对嘉靖步步紧跟)延于府中,声称“能化物为金银”{115},更进一步吹嘘,经他点化的金银,制成器皿,“饮食用之可不死”{116}。这还了得?陶仲文就把段朝用推荐给嘉靖。神奇法术,嘉靖之最爱;兼有郭勋、陶仲文两大“最具信誉度爱卿”做担保,段朝用马上入宫,被封“紫府宣忠高士”,同时赏赐郭勋。段氏自然没有“能化物为金银”的本事,最初献出的器皿,所用金银都是偷盗来的。入宫后,嘉靖索取甚多,段氏渐不能支,无奈下他想出各种巧妙借口,奏请国库支与银两,先后达四万余两——嘉靖居然不曾想一想,一个能点物为银的人,反而伸手向他讨要银子!须知嘉靖并非白痴,智商不弱,在玩弄政治权术上我们已充分见识了他的精明。唯一合理的解释,他对于道术实在太过迷信。久之,段朝用的“科研成果”,势必越来越少,嘉靖也感觉到了不满意。正当此时,段的一个小徒弟因为和师父闹意见,忿而举报真相,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论理,段朝用完了,宜有灭顶之灾,可是糊涂嘉靖先将段下锦衣卫狱,却很快又饶了他,只给他降级处分,“改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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