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74章


这种情形,是谁都不能预见到的。大家的反应,《明史纪事本末》只用四个字来描述:“群臣惶惧。”惧是害怕,惶是慌乱、不知所措。仅仅害怕,也还罢了,要命的是,大家被搞得措手不及,方寸大乱。
蒋氏这一手,跟一般泼妇的“坐地泡”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比如拆迁纠纷中,不愿被拆的一方往地上一躺,说:“有本事,你就把老娘也弄走。”往往就真的弄不走,如强行弄走,是要出人命的。
蒋氏在通州“坐地泡”,她的宝贝儿子则在紫禁城闹辞职,配合极佳。自古以来,皇帝——传说中搞禅让的尧舜不算数,他们并非“皇帝”——除了自己翘辫子和被赶下台,都是一屁股坐到底,向来无有主动请辞的。没想到,嘉靖小小年纪,居然要创造这样的历史。
谁想得到呢?想不到,当然就“惶惧”了。
趁众人“惶惧”之际,嘉靖再次召见杨廷和、蒋冕、毛澄一班阁员,重申“父兴献王独生朕一人,既不得承绪,又不得徽称,朕于罔极之恩,何由得安?”张璁也得了风声,赶来火上浇油,递交第二篇攻击内阁的奏疏,说:“非天子不议礼,愿奋独断,揭父子大伦,明告中外。”言下之意,议礼乃天子专权,陛下完全不必理会阁臣,自己做出决定。
几经搅和,继嗣派的防线不知不觉已呈颓陷之象。十月初,嘉靖突然发布了这样一道上谕:
卿等累次会议正统之大义、本生之大伦,考据精详,议拟允当,朕已知之。
钦奉慈寿皇太后【张氏】之命,以朕既承大统,父兴献王宜称兴献帝,母兴献后,宪庙【成化皇帝,庙号宪宗】贵妃邵氏为皇太后。朕辞之再三,不容逊避,特谕卿等知之。{28}
这道上谕,是政治造假术的一个典型文本。首先,它根本不是来自嘉靖本人;其次,里面“朕辞之再三”云云,亦纯属子虚乌有;所谓“考据精详,议拟允当”这种对辅臣的称赞之词,更不会合于嘉靖的心意。
只有一处是真实的,即旨意来自张太后。这说明,在蒋氏和嘉靖分别上演了“坐地泡”和“撂挑子”两出闹剧之后,继嗣派顶不住了,脓包了,认了;尤其说明,弘治夫人张氏不是弟媳蒋氏的对手——也许朝臣与嘉靖之间尚未分出胜负,这两个女人之间无疑却已见出高下。
以谁为皇考的问题,这里仍未解决,然而,对方被迫接受兴献王可以称“帝”——尽管还小气抠门地吝啬于一个“皇”字,只称兴献帝,不称兴献皇帝。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继嗣派开始退却。《明史纪事本末》叙述这个文件出笼经过时说:“廷和见势不得已,乃草诏下礼部。”从最初以天时、地利、人和而居上风,到相持不下,再到“势不得已”,继嗣派已走上下坡路。对继统派来说,这比眼下取得何种战果都更有实质意义。缺口一旦打开,只会越来越大,那是无法阻挡的。
列位看到这里,不免愈来愈困惑,外加好笑:什么“大礼议”,说来道去、你争我夺、伤肝损脾,不就为了几个词儿、几个字眼吗?说实话,在下亦甚感无聊也。然而列位有所不知,先圣孔老先生有句名言:“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29}名,就是词儿——只不过是一些特殊的、表示权力专属的词儿罢了;器,是用具,这里专指标志着名位、爵号的器物,本质仍然是“名”。盖因权力这东西,一方面最实在,最实惠,另一方面也最虚玄,最神秘兮兮。搞权力搞到最后,往往就进入一种神秘抽象的境界,时常发生幻相,且需要通过幻相来揣摸、猜忌、狐疑、试探、旁敲侧击、察言观色……不一而足,所以,爱护权力非得像爱护眼睛一样,疏忽不得,保持高度的紧张与敏感,以至于细腻到一字之差。譬如轰轰烈烈的“大礼议”,到目前为止,双方你来我往咬住不放,我们瞪大眼睛所能发现的,始终是在个别字眼上的讨价还价。继嗣派这样强调他们的雅量与胸襟:瞧,我们已然同意在“叔父”前头加一个“皇”字,在“王”字前头加一个“大”字,来表示对兴献王的尊崇,你们怎么可以还不满意呢?等到抵挡不住,不得不称兴献王为帝时,他们却又很仔细地收回了那个“皇”字。而嘉靖及其母亲蒋氏哭天抹泪、寻死觅活要争的,恰恰也无非于此。这都是孔夫子一再强调的那句“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在今天,我们觉得很无聊、很神经,当时双方无疑却一致同意“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这场围绕着几个字眼而闹得不亦乐乎的大论争,不久还进一步升级,直到闹出十几条人命,兼带着把整个政局掀了个底朝天,这似乎就更好笑了。
且说兴献王、妃分别得了帝、后称号,蒋氏颜面有光,乃收起“坐地泡”,赏脸入了京城。但是,他们自不会就此消停,仍然念念不忘那个“皇”字,以及更多。
隔了一个月,十二月中,嘉靖两次试探。第一次,只提出单给蒋氏的兴献后称号加尊皇字,被杨廷和顶了回去;第二次,御批于兴献帝后尊号上“各加一皇字”,又被拒绝。由这两次行动,可以看出嘉靖背后蒋氏的作用,因为第一次单提出给兴献后加尊皇字,可想见这女人特别在意,也闹得特别起劲,被回绝后,羞恼之下索性提出两个一道加。杨廷和不胜纠缠,表示不能受命,自己唯有引退。表示一出,即有百余官员齐声高叫“老九不能走”,上疏皇帝务加挽留。嘉靖一见,做了个顺水人情,“优诏留之”{30}——他本来意在试探,除了试探杨廷和现在态度究竟怎样、反对有多坚决,也想试探杨在朝中受拥护程度如何。现在,这两点他都已清楚。看来,事情暂不能操之过急。
他需要时间,来搬走杨廷和这块大石头。
不光是嘉靖需要时间,别人同样需要时间——那些希意干进、却还拿不定主意的人。时间将为他们把窥伺之门推得更开一些。不过,开头总免不了有几个去充当替罪羊。
例如一个叫史道的兵科给事中。此人自以为已看出端倪:皇帝与首辅势不两立,杨廷和这棵大树迟早要倒——这一点,他的确搞对了。他不曾搞对的是,跳出来充当弹劾杨廷和的第一人,势必会成为嘉靖倒杨行动的祭品。
他上疏质问,正德年间朱厚照荒诞不经地自称“威武大将军”,没有听说杨廷和有所力争,“今于兴献帝一皇字、考字,乃欲以去就争之?实为欺罔”。{31}他说得有道理,但一是持论过苛,难以服众——像武宗那样不可理喻之人,力争又有何用?二来,这番高论其实有犯忌之处,嘉靖看了未必舒服,因为他将兴献王尊号问题与朱厚照为自己胡乱加“镇国公”、“大将军”、“总兵官”头衔相提并论,岂不是嘲笑嘉靖昏乱。三来,他跳出来弹劾杨廷和,是很好的,不过嘉靖却不宜立刻倒屣相迎,相反他一定要表现得很生气,挺身回护廷和,这才便于他将来除掉廷和时得以阐明如下姿态:大家看啊,朕都保护他N次了,实是迫不得已的。所以,史道成为倒霉蛋儿,一道谕旨,他被送入诏狱,而杨廷和因遭弹劾依例提出的退休申请,却不被批准。
紧接着,又一个冤大头跳将出来。御史曹嘉替史道打抱不平,他认为史道弹劾杨廷和,尽其职责,没什么不对;皇帝把史道下诏狱,对廷和则温旨慰留,处置有失公道;又暗指替廷和及为之辩护的人,有结党营私的嫌疑。这个指责很严重,大臣要公忠体国,聚为朋党实为大忌。所以曹嘉此言一出,马上引来轩然大波。众臣反应显然是协调一致的,从曹嘉上疏第三天起,连续十一天,内阁成员集体留在家中,没有赴阁办事。而后,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位大学士,以及刑部尚书林俊、兵部尚书彭泽、户部尚书孙交、吏部尚书乔宇,各自提出辞呈,杨廷和和蒋冕连续递交了几次。嘉靖概不批准,三番五次派员至上述诸大臣府第传旨,请他们回阁视事,杨廷和等却称疾坚不出。表面看来,嘉靖仁至义尽,杨廷和们却颇为托大,乃至有要挟之意。其实,曹嘉的说法确实让人吃不消,廷和等人必须讨个说法,在未得到明确说法之前,不可以稀里糊涂地出来工作。而在这十一天里,嘉靖虽对杨廷和们好言相慰,一再重复如何寄予信任,却始终回避曹嘉劾章中的关键之处,即这些重臣之间是否存在朋党关系。以嘉靖这种聪明绝顶之人,早该清楚杨廷和避而不出所为何来;但他偏偏言不及义,尽说一些空洞的劝慰的话,且言语间不时微指杨廷和们只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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