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63章


途难行,加之身着那种令行动极不便的奇怪服装,以致“仆马相失,曳走泥淖中,衣尽沾湿。夜半后,仅得入城。有几殆【垮掉】者”{139}。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吗?”从城里回来、见过革命的阿Q,这样问未庄的乡亲们。“朕在榆河亲斩虏首一级,亦知之乎?”以“威武大将军”之名在外闯荡的朱厚照,回到京师则这样问他的大臣们。如果这对相隔四百年的冤家能够聚首,搞一篇对话录,我想是会有一些可观之处的。
当然,我们还是尽可能把他看成“东方堂·吉诃德”,毕竟阿Q是没有贵族头衔的。
这位大明国“最伟大的武士”,似乎从他的第一次历险中尝到了甜头。回到北京只呆了十来天,便又一次去宣府,本拟开展更大规模的西北远征,不巧的是,他的祖母太皇太后老人家偏偏这个时候死了,他只能回来奔丧。
皇家丧事手续极其繁复,到最后发殡需数月之久。二月,太皇太后刚死,朱厚照就回到北京。倘要他一直等到出殡完毕都呆在豹房不挪窝,他会郁闷坏的。不能远行,则就近游历。所以三月份,他借去皇家陵区(即现在的十三陵,当时陵墓尚未达“十三”之数)谒祖之名,再次出行。这次足迹所至,方向是京师东北长城一线,包括密云、遵化、蓟州镇(今河北三屯营),历时一个多月。其重头戏据说是将在要塞大喜峰口“召朵颜卫夷人至关宴劳”{140},享受对他的个人崇拜。然而巡抚蓟州都御史臧凤,剥夺了他所期待的荣耀时刻。臧凤泼凉水说:“此夷……豺狼之性难驯。今屈万乘之重以临之,彼怀谲诈未必肯从,纵使率其部落而来,恐无以塞无厌之求。请早回銮,垂拱大廷,四夷自来王【遵您为王】矣。”{141}臧说得婉转,但真实意思是:您想见人家,人家还未必赏脸;陛下真希望得到“四夷”尊崇,那就呆在皇宫里,比哪儿都强。朱厚照很扫兴,但自认为不如臧凤了解“野蛮人”的习性,只好作罢。
由这件事可见朱厚照内心的虚荣。这颗心,他是放不下的了。太皇太后丧事终于完全打发毕,那个曾被搁置的雄伟计划可以提上日程——经过一番准备,这年七月初,朱厚照发布了远征令:
近年以来,虏首犯顺【侵扰和平】,屡害地方。且承平日久,诚恐四方兵戎废弛。其辽东、宣府、大同、延绥、陕西、宁夏、甘肃尤为要甚。
今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率六军,随带人马,或攻或守。即写各地方制敕【允许调动和指挥军队的命令书】与之,使其必扫清腥膻【指所谓“胡夷”】,靖安民物。至于河南、山东、山西、南北直隶,倘有小寇,亦各给予敕书,使率各路人马剪削。{142}
这道圣旨好玩至极。它的好玩处,并不是自己委任自己这套旧把戏,那对我们已无新鲜感,而是其中透露出的“气吞山河”的壮丽想象。此种想象全非任何具正常理智之人所能有,越出现实界限之外,成为十足的妄想狂表现,兼有自我强迫综合症。在这想象中,朱厚照指认朱寿——也就是他本人——将统率六军、或攻或守,靖平从辽东到甘肃这样一个广大区域内的全部“虏寇”;不唯如是,连中原腹地,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一直到两江一带,“倘有小寇”,他也将不惮其烦,亲自领兵一一荡除。
在此,朱厚照之堂·吉诃德化,已登峰造极。且不说他要将先前百余年从未止歇的边患独自消弭,且不说他发誓连一切“小寇”都不放过,让他们统统在他手下被扫平——单说从辽东到甘肃,从北京到南京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范围,全部跑下来,已很够他戗。
但陶醉在自我崇拜里的朱厚照,显然不曾考虑其难度。七月九日,远征军出发了。
独裁者的个人英雄主义,总是以靡费国财、空耗民物为前提、为代价、为保障的。堂·吉诃德外出历险,只带桑丘一人。朱厚照的远征军却达一万七千余众,而且特发赏银每人三两,单此一项即耗去五万二千余两白银。这还是小头,如将军粮支出、运输,其他给养的补充,军队减员后随时增调新兵力所需费用,庞大的随侍队伍的日常用度,以及朱厚照一个人沿途玩乐挥霍掉的钱财等等这一切加起来,无论如何是一个天文数字。
从正德十三年七月到正德十四年二月,“东方堂·吉诃德”此次西征壮举,历时长达七个月。这个超大型的公费旅游团,沿长城一线,历经河北、山西和陕西,最远到达延绥镇榆林卫(今陕西榆林)。一路之上,并无报道曾与“胡虏”动过一刀一枪。十一月,在榆林,朱厚照得到巡抚陕西监察御史樊继祖的报告,称入秋以来甘肃宁夏一带屡遭蒙古骑兵侵犯,“大肆杀掠”,“虏所屯聚,不下二千余里”,且近来闻知其中叫作“亦卜剌”的一支,“已离西海【即今青海湖】渐徙而来”{143}。这个报告的用意有点奇怪,似乎是在吓唬朱厚照。无独有偶,不几日,朝中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等也有信来,名义是“问安”,内容却挺让朱厚照“添堵”。信中先是指责朱厚照“陛下但知驰骤鞍马、纵情弋猎,以取快于一时”,然后与樊继祖报告如出一辙,极力渲染陕甘宁一带“虏情”:“北虏屯牧黄河套内,不下二三十万,自西而东一带,边墙【长城】外无处无之,日夜窥伺,欲骋奸谋。万一堕彼奸计,智勇俱困,将何以处?”{144}我很疑心这是中央官员与地方官串通一气,吓退皇帝,阻止其继续冒险。按照公布的野心勃勃的计划,朱厚照的目的地应该是到达祁连山以北的甘肃镇(位于今天甘肃张掖),榆林距此,尚十万八千里。也许是被情报吓倒,也许朱厚照已经疲惫不堪。总之,“远征”以榆林为终点,再未西进。十二月,朱厚照已退返大同,嗣后又在宣府的那座“镇国府”盘桓月余,于第二年二月回到北京。
有一点必须指出:尽管朱厚照这个雄伟计划最后以虎头蛇尾的喜剧结局收场,尽管未费一枪一弹的“西征”纯属名不副实,但“东方堂·吉诃德”还是用一种行为保住了尊严——他在往返数千里的路途上,始终坚持骑马,不坐车辇。“上乘马,腰弓矢,冲风雪,备历险阨。有司【有关职官】具【备好】辇以随,亦不御【乘坐】。阉寺【太监】从者,多病惫弗支,而上不以为劳也。”{145}至少在这一点上,朱厚照表现得还像一个勇士,并且可以窥见他的内心,确有以“英雄”自诩自任的情结。历史就是这么有意思,一些恶贯满盈的独夫民贼,在某些时候,某些事情上,可能出人意料地显示出值得尊敬、令人感动的品质。当只宣扬他的这类品质时,人们会觉得他是英雄、伟人。秦始皇、希特勒都有自己的另一面,但是不要忘记,他同时也在做着祸国殃民的事情。即以眼下的朱厚照而论,他在长途跋涉中备尝艰辛、拒绝舒适的同时,却在所到之处大肆扰民,花天酒地,“设酒肆【造专用酒馆】,劵而不价【强买强卖】,索女乐于晋府,嬖乐人腾妻刘氏”。而他驻跸的宣府“镇国府”里,“辇豹房所贮诸珍玩,及巡游所收妇女贮其中”{146}。
朱厚照对他的“光荣与梦想”的最后一次追求,便是前面提到过的南巡。
当时,整个叛乱已然敉平,叛王朱宸濠被王守仁生擒。朱厚照对此消息,大抵既欣慰又不免有些惆怅。欣慰的是,当年惠文帝被推翻的一幕未在自己身上重演;惆怅的是,如此难得的显身扬名的机会,居然旁落他人。不成,他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从来不惧荒唐与耍赖的他发出密旨,把叛乱平定、宁王被俘这当世头条新闻压住不予报道,并由一帮太监和江彬等人想出点子,纵放朱宸濠于鄱阳湖,让朱厚照亲手将其捉拿。可惜彼时通讯不发达,既无电报、电话,更没有伊妹儿。这边圣旨发出时,王守仁已押着朱宸濠一行上路来京,两下里错过。王守仁走的是水路,从江西取道浙江,准备经京杭大运河解至北京。朱厚照得知,赶紧派太监张永到杭州截住王守仁,要他把朱宸濠交给皇上。王守仁只得从命。同时朱厚照指示王守仁把捷报改写后重新呈上,务将“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的功劳写进去——这篇公然造伪的文件,收在《王阳明全集》里,不妨摘来看看{147}:
重上江西捷音疏
十五年七月十七日遵奉大将军钓帖
照得先因宸濠图危宗社,兴兵作乱,已经具奏请兵征剿。间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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