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没有女性》第21章


,他的叫喊是十分吓人的,而马匹受伤时的嘶鸣简直就没法形容了。要知道,马匹没有任何过错,它们不能对人类的行为负责。那时,所有的伤员全都冲过去抢救马匹,而没有一个人往树林里躲。我还能说些什么?我要说,尽管战争如比可怕,但我们的人终究没有丧失理性。法西斯的飞机飞得很低,我后来在想:德国飞行员一定都看在眼里,他们应该感到羞耻……”
“我在战争中就有过这么个想法。我们有一回来到一个村子,在村边的树林附近躺着一些被杀害的游击队员。 他们是怎样一副惨景,我无法讲述了。他们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就在边上不远的地方,却有马匹在吃草。显然,这是游击队员的马,马鞍还在。也许它们从德国鬼子手中逃了出去,后来又回来了,也许是德寇没来得及把它们带走——怎么回事我不知道。马匹很安静,牧草也很多。这时我想:人怎么能当着马的面干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当着动物的面,它们也会看的,全都看到了……”
“伤员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的脊椎断了,只有手还能动,干别的都不行了。我们得为他们端屎端尿……他们身子不会动弹。我真可怜他们。我可怜一切——不只是人,还可怜动物。比如,鸟儿飞走了,等它们从原路返回时,也遇上了战火,遭到焚灭……
“有一次轰炸,我们躺在一条沟里隐蔽,只见一头山羊从村子里跑过来,跟我们卧在一块儿,一边紧靠着我们,一边‘咩咩’叫着。轰炸停止后,它又和我们一块往回走,紧紧偎依着人。瞧,连动物都害怕了。我们进村后,把这只羊交给了头一个遇到的妇女,说:‘把它牵回去吧,多可怜哪。’我真想救救这些小动物……”
一个经受着非凡痛苦、无限恐惧的人,仍然保持着、珍藏着善良的人性,依旧有勇气和感情去惦记受难的鸟儿、动物、草木以及所有的生灵,并帮助它们,挽救它们的性命,同情它们的遭遇。这样的人,难道会被打败吗?
“我们抢救人的生命。可是很多医生都非常后悔干了医生这行当,因为她们能干的只是包包扎扎,而不能拿武器。”
“如果说,战争初期人们谈论最多的是家庭,是父母亲,那么战争的最后几个月里,他们出于迷信反而避开了这些话题。多么愿意相信,战争中唯独你的家庭,你的母亲,你的小妹妹幸免于难,多么愿意是这样啊可是你偏偏失去了她们。
“我在战场上,什么都不在乎。我以为,遇上轰炸时,炸弹只能破坏建筑物,我不相信自己会被炮弹或炸弹炸死。也许子弹可能打中我,对这一点我还是相信的,至于什么炮弹啦、炸弹啦,在我心里根本不当一回事:这怎么会呢?谁知后来,我遇到了真正可怕的事……
“我们的一个护士被俘了,过了一天,我们夺回了被敌人占领的村子,找到了她:敌人剜掉了她的眼睛,割去了她的乳房,把她的身子残暴地竖插在木橛子上……寒冬腊月的天气,她身子雪白雪白的,头发也是灰白的。这姑娘才十九岁……从那以后,我们们总是留一发子弹给自己——宁可死,也不当俘虏。最可怕的是被敌人抓去,其余的一切都不可怕。
“我在战争临近结束时,都不敢给家里写信了。我想,我不能写信,万一我突然被打死,妈妈会哭死的,战争快结束了,我却在胜利前夕死掉了。谁也不谈论这种事,可是谁都在想着这一点,我们已经感到我们就要胜利了,春天已经开始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不管人们怎样盼望这个日子,在感觉上,它仍然是出人意料的。你随便去问任何一个打过仗的人:他对战争中的哪些日子记得最牢?——战争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这两天记得最清楚,细微末节全都历历在目。下面就有几个感人肺腑的细节:
“当有人跑来报告说:‘战争结束了’我一下子浑身瘫软,坐到消毒台上。我曾和医生约定,只要—一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我们就坐到消毒台上去。我们要做些反常的事儿。搁在平时,我不许任何人走近消毒台。那天,我已经戴上了橡皮手套,戴好了面罩,穿上了消过毒的手术服,拿出了一切必需的东西:棉塞子、手术器械……可一下子我浑身瘫软了,坐到消毒台上去了……
“我们那时最渴望的是什么?第一,当然是战胜敌人,第二,是活下来。一个姑娘说:‘等战争结束,我要生下一大堆孩子!’另一个姑娘说:‘我要进大学读书。’还有一个说:‘我要打扔得特别美丽,让所有的男人都盯着我瞧。’“我们开进老家的村子,村里只竖着几根柱子,别的—无所剩。在乌克兰时,我们曾到过一个村子,那儿也是什么都不剩了,只留下一片西瓜地,人们只靠吃这点西瓜过活,别的什么都没了。我们进村时,他们把几个西瓜拿给我们,说这是他们唯一的食物。
“我回到家乡。土窖里住着妈妈、三个小孩子,还有我们家的一条小狗,正在吃煮滨藜。他们把草一样的滨藜熬熟,不仅自己吃,还给小狗吃。小狗也肯吃……战前我们家附近有好多夜莺,战后足足两年,谁也没听到它们的声音。整片土地翻了个个儿,象俗话说的,连祖坟都给掘出来了,直到第三年,夜莺才重新出现。它们先前躲到哪儿去了?无人知晓。过了三年,它们总算回到自己的故乡来了。原来,人们盖起了房屋,夜莺这才肯飞回来。”
在她们面前日子还长着呢,她们还有女性自身的苦和乐呀。可是一旦发觉有些事儿是无法遗忘的,她们可就总是在频频回首中度时光了。
“在战争中,是数着日子过,而战后则是数着年头过,心里不断想着:什么时候出嫁,什么时候生第一胎,什么时候儿子大学毕业、结婚,什么时候庆祝自己的银婚,什么时候孙子出世……这辈子眨眼就过去了。战争总共才四年,战后几乎过去了四十年,但依然使人感到:战争,是我们一半的人生。尽管它只有四年……”
她们谈论儿子姑娘、孙子孙女,谈论自己的烦心事儿,自己的疾病。从这方面看——她们是十分平常的妇女,是母亲、奶奶和外婆。可是我仍然相信,我能够在任何场合,在最拥挤的人群中,在最热闹的节日里,把她们跟所有别的妇女区别开来。
“坐在这桌旁的每个男人都受过一两次伤。他们现在还活着,也都是儿孙满堂,这一切不都是经我们的手创造出来的吗?我们被授予的是很小很小的奖章,但我们是为拯救生命而得到它们的!”——亚历山得拉·伊万诺夫娜· 扎依朵娃说完这句话,干了最后一杯。
在莫斯科的处女墓地,由民间筹资建造了一座纪念碑—一纪念卫国战争中英雄的医务人员。它应该用金子来铸造!它也确实是用金子铸造的,不过是另一种金子,最珍贵的金子,即人民的感激,人们的怀念。 
第07章 “那经不是我了……” 
每个叙述者都有自己的遭遇。也是在那里,在六十五集团军老战士的莫斯科聚会上,我见到了奥尔佳·雅柯夫列夫娜·奥梅尔琴科。大家都穿着春天的裙服,戴着色泽鲜艳的围巾,唯独她——依旧穿着全套军装。我觉得她的神色有点与众不同,有一种无法驱除的过去岁月的痕迹,时光并没有把它磨去多少。我们在这次聚会上成了相识,后来我又专程到波洛茨克去采访了奥尔佳·雅柯夫列夫娜。
她正在生病,但还是从床上起来了。
“什么下一次?我们这一代人正在消失……我本想把我在文尼察一个女有的地址给你,我和她曾在一起作过战。可是昨天我刚刚接到电话——她去世了。战争在折我们的寿啊”
在与老战士的屡次交谈中,我已不止一次体验到这种隐约的责备:您来晚了我记得,我先前写的信中有几封被退了回来,上面附言:“查无此人。”她们并不是移居另一座城市,或乔迁新的住宅(这种事也是常有的),而是永诀人世了。一个人的声音世上消失了,一个人的记忆在世上飘逝了。至于她带走了什么,已经无人知晓。
奥尔佳·雅柯夫列夫娜回忆往事时竟出人意料地镇静,几乎不动声色。—时间我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我已经习惯于人们的痛哭流涕。只有在对方痛哭时,我方能准确地把握住她内心的痛苦所在。而在这双神情枯涩、色泽褪尽的眸子里,痛苦似乎埋藏得很深……
奥尔佳·雅柯夫列夫娜·奥梅尔琴科(步兵连卫生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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