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远征史》第348章


向荣挥退了那名唱曲的女子,却并不着恼,只是无奈地冲张国梁摇头说:“你呀,总是那么性急!本督承认打仗拼杀你是一把好手,可国梁你不妨想想:本督素以战功卓著闻名,生平所打过的仗不比你少吧?打仗的能耐和经验也不比你逊色吧?你可能奇怪本督为何按兵不动,那我就来考考你——身为一名朝廷的武将,最重要的本领应当是什么?”
张国梁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回答得有些犹疑:“武将以军功擢升,大概是战场所立下的战功罢?”
“差矣差矣,国梁差矣!”向荣故作高深摇头晃脑说,“军功固然必不可少,但身为朝廷命官,不论文臣武将首要的本事,是先须学会审时度势和察言观色,这可是一等一的为官之道!其次武将最好尽量少吃败仗,避免给馋臣以攻舆的口实,第三才是争取多打胜仗此系我戎马生涯半辈子总结出的结论,本督视你为亲信嫡系,这才好不藏私地坦言相授。。。。。”
张国梁默念着提督大人的八字箴言,好生困惑混沌:“武将不必求胜?大人可令标下费解啦。审时度势标下还能领悟一二,可这察言观色嘛”
“罢罢罢,本督既然决定栽培你,今日就倾囊相授好啦!国梁你附耳过来——”向荣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说,“审时度势是要让你把握正确的时机,察言观色是要你学会权衡各方利害关节!比方眼下这一仗,谁最希望尽速夺取双髻山荡平匪患?当然是本督和李星沅、乌兰泰三人。。谁又最不希望这一仗一击制胜?自然是新到任的钦差大人赛中堂了!”
“可当今圣上委任赛中堂为钦差,职责不就是平匪剿逆大获全胜的吗?”张国梁大挠其头。。
“国梁愚钝!”向荣含笑微讽道,“朝廷跟皇上当然渴望尽早平叛,但你略动脑筋深思一下:新任钦差千里迢迢兴师动众,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好容易才捱到了广西,结果下车伊始,就被前任钦差抢去了风头获得大捷!那样的话,赛中堂亲临广西还有什么意义?不是白白地劳民伤财吗?回头再看李星沅、乌兰泰和本督三人,朝廷已下旨罪责,本督及乌总兵是武将,只要长毛祸乱尚未止息,日后仍有机会在赛中堂手下戴罪立功,李大人可就不同啦——长毛势力坐大是在他的任上,因而就算他拼了老命能够取胜,皇上至多对他将功折罪,撤官罚俸在所难免!国梁你想凭能力襄助李星沅取胜,讨好前任钦差,无形中却得罪了现任钦差。。。前一位已经时过境迁无职无权,后一位却生杀在握如日中天,两人那个能得罪那个要巴结,难道还用我教你吗?你这不是愚钝又是什么?”
张国梁闻言霍地起身下拜说:“但是朝廷也同时责怪提督你征讨不利!我张国梁身为提督大人麾下的一员战将,自然要替大人争气正名,拿下双髻山以反驳那些无聊军机们的不实之辞!”
向荣捻须说:“国梁稍安勿躁。双髻山是必定要攻下的,就连武宣也须一鼓荡涤!可眼下时机不对,故此本督按兵不动。你想啊,眼下你出兵协助李星沅攻陷山顶要隘,主要功劳是他李大人身先士卒,既不能凸显你的战功,也无法改变朝廷军机们对我的歧见,更彰显不出赛尚阿中堂大人的识人之慧及运筹有方,你不是在自讨苦吃吗?”
张国梁急切问:“可李大人久病成疾,又是一介文官,已经杀到前沿阵地去了,难道咱们就任由他自生自灭?”
第六章南下北进9
向荣不耐地招手示意:“你起来!咱们武将不比那些酸腐文臣,动不动就搞跪请死谏那套把戏。我知道你正在暗里怪我,怪我冷血残酷,怪我袖手旁观可是国梁啊,难道你忘了方才本督告给你的为官第二要点?察言观色!一定要仔细观察周全了才行动,这就好比是武林中人出手过招,最后占便宜的总归是后发制人的那一方,官场上最最要不得‘先发制人’——你抢先动手招式已经用老,如果一击未果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了,不就把自己陷于极端被动之中了吗?”
“那李星沅大人他”张国梁与生俱来的正义感促使他无法见死不救。。
“李大人的前程朝堂已下了成议,最好的结局是解职归田,若有哪位冥顽不化的愚臣,上道奏折落井下石,他保不准便会被当今圣上下狱抄家!据本督所知,他的身子骨已经病入膏肓,回京请罪这一路颠沛,有没有命熬到京城都是个问题;与其如此,他反倒不如战死沙场为国尽忠,朝廷为了奖掖文武群臣卖命,非但不会再追究其生前的罪责,相反还会对他的家人厚加抚恤。。你想想,李星沅大人以必死之身殉职疆场,换回合家的平安康乐,焉知这不是他临终前想要的最理想的结局?倘若他真是这念头,本督此时隔岸观火,焉知不是在成全他最后的心愿?”
张国梁听罢向荣的话悚然自惊,暗暗对官场的冷酷和复杂产生了几分戒惧——他原本以为朝廷武将威风八面,所取得的地位功绩全是一刀一枪在沙场拼杀出来的,这日听了向荣一席真话,方知所谓的“战功”含有太多阴谋与算计——谋算得法,平衡了各方利益,吃败仗也可变成打胜仗;相反则自讨其苦,辛辛苦苦拼来的战果极有可能化作旁人晋升的阶梯,而付出最多的人到头来却一无所获
坐视一位耿耿忠义的老臣赴死,官场凉薄如此,激荡铁血的战场也该如此吗?
张国梁不知道他自己是否也会有这么一天:望眼欲穿期盼着救兵增援,却招来一群冷血的同僚聚在一旁看猴戏?这也太叫人心凉了!
——直到九年后差不多也是春天这个时节,官至两江总督的张国梁驰援杭州不利,分兵后被太平军后军主将李秀成几路大军二度踏平江南大营,张国梁苦侯湘军援兵不至,这才深切体会到了当年李星沅的心境。。。。
可惜,投错了阵营,悔恨已迟
后话。
双髻山的战斗已经进入到最后的决死关头。
数千清军和不足千人的长毛军,在并不十分开阔的山顶阵地展开拉锯战,每一方都杀红了眼睛誓死不退。。阻击阵地盘根错节,到处都在突破与坚守,到处都在反冲击和肉搏战,交战双方皆已耗尽了体力跟能量,仅凭着一股莫名的仇恨支撑着不让自己垮掉,同时等待着对方先一步倒下。
前任钦差李星沅大人病得已经无法站立行走,被一副掀去了顶盖、锯断了横梁的滑竿抬上了山顶,抬这架特殊座椅的两名健硕军士,就相当于这位从一品大员的两条腿。而眼下腿断了,抬座椅的军士一名被扎枪刺穿了肚腹,肠脏和血水冒出一地;另外一名叫发匪的劈风大刀削去了半边头骨,脑子里红白之物好像炮仗的碎屑崩得到处都是
李星沅扶着座椅木把颤微微立直了身体,四顾前后左右皆有人在以命相搏。。血肉横飞,刀光剑影,浓重的鲜血残肢在黄昏的暗影里飞溅,如同国画技法中的泼墨写意——书写着****彼此间的伤害,临摹着灵魂的****及灭亡!
“杀孽呀,生灵涂炭的杀孽呀!苍天后土你们都看见了吗?”须发花白的老臣对周围的厮杀恍若未见,浑浊的眸子仰望硝烟缭绕的半空,仿佛在向遁形的神袛发出诘问。。
一名头裹红巾的长毛,挥动着寒剑朝李星沅奔来,李星沅吃力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动着对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他索性什么话都没有讲,睁大双眼静候那柄闪着寒光的利剑。长毛挺剑迫近,红头巾下面目狞若厉鬼,包不住的散发黏住了半张脸孔
李星沅赫然发现如此凶悍的长毛士兵,居然是个本应在闺房习字绣花的女子!
——原来老夫最终命断一个女流之手!李星沅悲哀的念头一闪而过。。
倏然里身前人影飘动,接着闻听一声闷响和一阵****——几年来一直照顾李星沅的随军参将,用身体替主子挡下了来势凌厉的一剑,剑尖透胸而入由后背戳出,与此同时参将的护身短剑也割破了那名长毛女兵的喉咙。。
参将的眼波渐渐凝结,怔怔盯着老泪纵横的前钦差大人。他以身代死,注定无法再晋升官职了,但那固化的眼神分明无怨无悔,甚至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谢意!再看那名长毛女兵,被短剑割破的咽喉处藕断丝连,咝咝往外冒着气泡,她那女子特有的长长睫毛颤抖着,似乎下意识产生了对于死亡的畏惧。
李星沅浊浊地一声叹息,不忍见女兵活受罪,便吃力地弯腰捡起短剑刺进她心口。
这是他这位花甲老臣生平头一次杀人害命。他不理解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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