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梁庄》第26章


了那件事之后,他在村里,刀是从来不离身的。有时候,走着走着,他就会拿着刀乱舞一阵儿,谁也不敢拦他。你想,出了砍人的事儿,谁还敢上他跟前?”他为啥非要把鱼送给哥哥?因为当年打官司,哥帮他请律师,找精神病院作鉴定。他心里还是明白的。
吃完早饭,我让哥给我讲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清立,今年可能四十四岁吧。原来做过小生意,很精明,干活也出力,干瓦工。他们家在梁庄也属于被欺负的对象,他爹属于脑子特别死的那类人,没有一点正义感,没团结住人。想巴结村干部,但又巴结不上,村里人都看不起他。“文革”时曾经得势几天,但也只是打手,那时候咱爹受批判,他也跟着别人,上去又踢又打。在村里没一个朋友,很少有人到他家去串门,几乎没有摆过酒场。清立,在农村属于能干人,但为人处事也和他爹有点相似,性格孤僻,很少交到朋友,但见人说话打招呼比他爹强。
清立没挣来多少钱,娶个老婆却很逞强,老是吵他没本事。其实当时,整个社会环境都没钱,清立分家后,日子在村里过得不算最差,可他老婆不愿意,俩人为此常吵架、打架。清立吵不过,也打不过。可能那时候性格都有点压抑,村里的人感觉到他神经有点不正常,但也没出过啥事儿。
清立和梁兴隆的矛盾根源在于房子的问题。清立的房子在坑塘边,离兴隆家比较远。但是,兴隆家的下水道被挡住了,其实不是个大问题,下水道都是自己挖的,怕下雨了排水不畅,稍微改一下就行了。但是,兴隆当支书那些年,习惯了以势欺人,就直接跑去骂清立,清立还了几句嘴,还把兴隆推倒在地。后来,兴隆的几个儿子认为非得治清立一次不可,敢欺负到太岁爷头上,那还了得?兴隆的仨儿子跑到清立家里,把清立揍了一顿,打得不轻。到大队那儿评理,村里治安主任是兴隆二儿子的亲家,你说,清立能说赢吗?把清立定为没理,因为打了梁兴隆,又给赔了五百块钱的医药费。从此之后,清立种下心病,彻底神经了。
一天夜里,梁兴隆的儿子在周家看完电视回去,正准备开门,有人拍拍他肩膀,他一回头,就被戳了几刀。有人怀疑是清立干的。他们去找清立的事儿,清立说他没有,大家都不信。又打了一架,这次,清立更吃亏了。这中间,清立的老婆也带着儿子走了,找不着,可能出去打工了,连个信儿都不给清立留。
有几个月的样子,大概是1999年的夏天,具体哪一天忘了。清立手里拿把砍刀,不知道是为啥,跑到兴隆家里,先打兴隆老婆,把他老婆手指砍断,头上还弄个窟窿。梁兴隆吓得满村跑,清立拿着刀满村追,兴隆的脖子被清立用砍刀割了一下,肩上、腿上也砍了几刀。旁边的人去拉,清立拿着砍刀满村追,吓得也没人敢上来拉架。人们说,兴隆这次肯定是活不成了。
兴隆和他的老婆都住进了医院,清立被抓到了派出所,兴隆花了一万六七,弟兄几个为谁出多少钱吵得像鳖血'1'一样。俩人都是重伤,后来还作了伤情鉴定。按法律规定,可以把清立判刑,至少十五年。
这时,不知谁出个主意,说应该给清立请个律师,作个精神鉴定。他爹来找我,开始我想着不能管,兴隆跟咱们家有仇,别想着我是公报私仇。后来,我又想,我这是坚持正义哩,万一清立是真有病呢?一个病人,也不能这么冤枉他。我这才帮他联系律师,找医生作鉴定。一鉴定,确定清立为躁狂型精神病。
开庭时,法官问清立:“梁清立,你为什么要杀梁兴隆?”清立说:“我日他姐,我就是想把他弄死。弄他弄得还嫌轻了。”问了好几次,清立都是这句话。法官审不成,开庭没多长时间,就宣布休庭,又让清立去作精神病鉴定。后来,在地区作了鉴定,确实是精神病人。几个月后,清立被无罪释放。
回来之后,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为了吓人,反正无论走到哪儿,他总是刀不离身。
我黯然。古老的乡村故事仍在延续,即使现代之风已经吹了几十年,仍没有改变乡村内部的生存结构。当然,对于清立来讲,法律的公正已使得他逃离了刑罚的苦难,但是,他精神内部的崩溃又有谁能负责呢?哥哥一定要让我看看清立的房子,可能会更有启发。吃完午饭,我和哥哥到清立家。清立的房子其实就在一进村的那个坑塘边,我一直没有在意。房子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盖的那种青砖混泥瓦房,墙一半是砖,一半是泥。不知道为什么,他把东屋和西屋的两个窗户全部用砖砌了起来。
清立看我们来了,非常高兴,把我们让到屋里,屋里光线非常暗,能闻到一股腐败的垃圾场的气息。进门的正屋还算有点光线,可以看到家里的摆设。其实,也没什么摆设,中间一张破旧、低矮的小桌子,两个凳子,桌子上落满了灰尘,估计好久没有人来了。后墙是用泥砌的一个长条凳,上面放着各种杂物,物品上面挂满了蜘蛛网,有着尘封的感觉。西屋里面几乎是黑的,支着一张床,床上一张破席,几件衣服,没有枕头。那把砍刀赫然放在床上,在微黑的光线中闪着亮光,让人有些莫名的心惊。
屋里的味道让人无法忍受,我们急急地退出。本来想照张相,又怕清立不高兴,我就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哥哥给我示意了一下,让我看看院子里的猪圈。猪圈里也是漆黑一片,没有猪,但是,里面却铺满了长长的蒿草。从清立家出来之后,哥哥说:“现在,清立每天的工作是去河里砍蒿草,铺在里面。再去砍,过一段时间,满了,弄出来扔了,再砍再铺。”问他干啥,说是磨刀,清立说:“日他姐,长时间不用,刀就钝了,那会行?万一要使可咋办?”
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墓地里
第一次看到墓地里的这户人家大约是在十年前,也是夏天。一场暴雨之后,我和哥哥去给母亲上坟。哥哥说墓地另一头住着一户人家,是另一个自然村的,但不知为什么离群索居,住在这里。我很好奇,就跑过去看。墓地尽头的那片地已经被精心修整过,有碾平的打麦场,上面堆着尚未碾下麦粒的麦秸秆,可以看到最下面那厚厚一层发了芽的麦粒。还有一口水井和自制的磨盘等。中间的开阔处,有两个男人正在盖房子,墙刚刚垒好,旁边是自己打制的粗糙的土坯,好像要搭屋梁的样子。旁边有一个小茅草屋。两个男人非常警惕地看着我们,不说话。哥哥给他们发了一根烟,他们的神情才略微有所放松。我弯腰走进茅草屋,等眼睛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之后,我被里面的情形惊呆了。
茅草屋并不完整,前面还有一个所谓的门洞,后面却只是玉米秆之类的东西糊起来的墙,暴雨穿透这些脆弱的遮挡物,浸泡了这狭小的空间。这应该是一个厨房,锅灶上面已经被雨和泥弄脏,没有看见可以吃的东西。整个空间唯一干燥的地方是灶台前面的那片地,空间狭小。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蜷伏着三个人,一位可能是母亲,两眼痴呆地望着前面。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小孩趴在地上,下面有麦秸秆垫着,头发披散着,看不见她的脸,整个人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大一点的小女孩正在哭,大概有十来岁的样子。哥哥过去摸了一下趴着的那个小孩,发现小孩发高烧了。哥哥和那个年龄大的女人说话,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又问外面的两个男人,男人说是昨晚小女孩儿淋雨了,一直在发烧。
我们返回到镇上,拿了药,买了些面条、饼干、盐、菜,去五金店割了几丈宽的厚塑料布,又回到那里。我把饼干递给姐姐,姐姐没有吃,扭过头去喊她的妹妹:“妹妹,妹妹,饼干。”姐姐轻声地叫着妹妹,妹妹还是一动不动。哥哥让两个男人把那位妇女搀出去,让小姐姐扶着妹妹,翻过身来,抱在怀里。小女孩儿满脸通红,眼睛紧闭着,好像没有呼吸的样子。哥哥给她打了一针。
后来,我一直在琢磨,灶台前那只容得下三张椅子大小的地方是屋里唯一一片干燥的地方,晚上有五个人,有生病的小孩子,两个男人,一个半傻的妇人。他们如何度过那个夜晚,那个漫长的、冰冷的、大雨如注的夜晚?到现在想起这个问题,我的心口还是莫名的疼痛。对我来说,它是一个永远的谜。
十年后,我重新又踏上了这片土地。刚能望到墓地头的那个小屋,就看见两个人在前面的那块荒地里干活,一老一少,老的挥舞着锄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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